第354章 老臣,新臣;皇权,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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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老臣,新臣;皇权,相权
这句话的逻辑,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朱厚熜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明新一代的重臣走向前台,他们许多人虽然是朱厚熜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反而不比杨廷和这批人更好控制住。
杨廷和这些老臣,地位本身已经足够高,朝堂中的派系脉络和立场、政见都很清晰了。朱厚熜是在打破旧有格局的情况下恩威并施,信重了他们的同时又给了他们身后名,还有让他们作为最初一批参与新格局、新规矩制定带来的利益。
但新臣不好控制的原因无他,朱厚熜破旧格局、旧规矩更容易,破自己定下的新格局、新规矩容易吗?
张孚敬、严嵩这批人,是在这些新格局、新规矩底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的实力和利益,将与之一同成长。
朱厚熜对老臣的信重和宽容,固然是出于他的胸襟,但又何尝不是出于治理需要,暂时需要倚重他们?
而这一点,在张孚敬、严嵩这一批人再占据高位十多年后会更明显。一个人治理不了庞大的帝国,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尤其是如今朱厚熜在放权,焉知多年后不会发展为皇帝从制度上就受制于臣?焉能保证不会出现某个人不能替代、不能办、办了就是砸朱厚熜自己造起来的新法锅的程度?
就好比这一次,企业里勋臣贪财一事,朱厚熜能够随意颠覆吗?敲打罢了。
这还只是开始。
朱厚熜设了国务殿和总理国务大臣、处处把国强调在君之前,这三年身处南京的杨廷和想了很多。
如今,他借立太子一事点了出来。
为什么把立太子和孙交老了这两件事一起提出来?那就是监国的问题。
你是个喜欢御驾亲征的主,如今国策会议又在商议复套,只怕将来就会又来一回。
再有御驾亲征,等孙交也挂了,谁还能再有那个合适的身份来坐镇京城?之前孙交也只是通过列席国策会议、与崔元等人一起来把控京城安危,但臣子在什么样的位置,就会思考什么样的问题。
两人心照不宣的问题其实是:如果你在外晃荡,国策会议、国务殿就能治理好大明,那帝位法统,存在的意义有多大?
杨廷和自然没那个思维和胆量敢想皇帝可以不必有,他只是觉得,这是大明如今最重要的一个隐患。
就算你才二十三,也该考虑这个问题。
太子就是个引子。按常理来说,朱厚熜还这么年轻,杨廷和提议立太子,从史册来看是有点犯忌的。
提出立太子,历来就触及到君权的分割和延续。
有了太子,自然要有帮助培养太子、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一圈臣子。这批臣子里,必然要有身居高位声望卓著的,也要有能陪伴太子长成、等太子继位后好快速掌稳大权的年轻臣子。
皇帝要培养太子,同样需要放一些权力,让太子年纪大了之后试着去处置。
而皇权的诱惑,会滋生太多问题,这些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许多次。
只不过现在,大明的情况不一样了。
杨廷和真正的问题是:皇权和相权,这一代皇权和下一代皇权,它们之间的矛盾,伱也要开始想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刀枪无眼。御驾亲征,上一回死在战场的是博迪,下一次呢?
就算你一直有上苍庇佑、臣下卫护,但百年后,若是你的儿子觉得你削弱了一些君权让他感觉很不好,大明又将是一次腥风血雨,一切推倒重来。
朱厚熜郑重地对杨廷和行了一礼:“谨受教!朕一定会细细思量这些问题。”
杨廷和双眼一润,离席参拜:“陛下天资、勤勉皆是青史罕见,臣放心了。”
看皇帝的反应,他知道皇帝听明白了。
他比八年多以前,更加成熟、更加沉稳、更加敏锐。
被朱厚熜亲自扶起来后,他开怀笑了笑对其他人说道:“大家伙回了乡,办办学,好好养着身子。晚一天入土,就能多看一眼大明会兴盛到什么模样。”
“太傅说得极是!”
养心殿内因为杨廷和刚才冒然请立太子带来的紧张气氛渐渐消退,重新回复欢声笑语。
在他们离开后,朱厚熜来到了乾清宫,朱载墌已经睡熟,孙茗又有身孕在身。
这一年不像去年一直要筹备宣大战事,朱厚熜更轻松一些。后宫之中,包括孙茗在内,今年一共三人有孕在身,其中端嫔、安嫔更是开年后就要临盆。
杨廷和请立太子,也是在提醒朱厚熜考虑后宫之中一定会有的波澜。
朱厚熜与孙茗说了一会话,就去了静嫔张晴荷那边。
张晴荷给他生的女儿也已经睡熟,朱厚熜在张晴荷的床上一番受用成为贤者之后,不由得继续静静出神地想着将来的事。
以他所知的历史知识和如今积淀下来的政治素养,自然很清楚杨廷和所提醒的是怎样一个腥风血雨的可能。
没有什么人是心甘情愿交出权力的,按自己现在的思路搞下去,等到大明初具了工商业基础之后,就要由他的子孙来面对新阶层向权力伸出的手。
那是他朱厚熜的子孙,就像刚才这样,真实又亲密地,在这个世界诞下的子孙。
朱厚熜轻叹一声:恐怕这才是比什么俺答更难解决的问题。
张晴荷柔柔地问了一句:“陛下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可是妾身服侍不周?”
“没有,你是极好的。”朱厚熜回过神来,轻轻吻了吻她,然后看着她只是二十岁出头、姣好又熟透的面容气韵。
对张晴荷来说,后宫之中母以子为贵。她生下的是女儿,多年后在宫里自然会越过越难。
看,现在就有了外族进献年轻美貌的女子,朱厚熜又才二十出头。等他四五十岁了,宫里大概仍旧有源源不断的十八岁吧?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又会有多少子女?
以国为重,以大明和华夏的未来为重,他应该对自己的欲望、亲情都克制。那样的话,对他和他的女人、子女来说,又是一种残忍。
矛盾果然是全面存在啊。
夜越来越深,朱厚熜一直难眠。
直到他想通了一件事:历史潮流浩浩汤汤,许多事是避免不了的。
也许他的子孙,也需要一本新的祖训了。
把这件事情的解决,寄希望于教育吧。
……
十二月初一,朔日。
清晨天还没亮,张孚敬早早地就起了床。
“父亲!”
他的三个儿子也已经起床,在他父亲卧房外的花厅中齐齐下跪,眼睛很亮,嘴角都是喜意:“儿子拜见父亲。”
“……搞这些做什么?”张孚敬虽然训斥着,但嘴角也有笑意,“老大好生在明报行办差,你们二人既早起了,还不如去读书。”
“今日是父亲以国务上朝的日子,儿子们岂能不恭贺?”
虽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父亲将位列国务殿的消息,但今天是不一样的。
张孚敬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新官服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几个盘子上。
新国务,从一品。总理国务大臣和从一品新国务满九年者,都是正一品。
从高中探花授职正六品观政户部开始,到现在成为从一品的国务大臣,张孚敬只用了八年多,就走完了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他肃容教训道:“为父能有今日,全赖陛下信重!你们三人今后,切记不可招摇莽撞,听明白了吗?”
“谨遵父亲教诲!”
张孚敬这才缓和了表情,笑了起来。
穿戴好了这套衣冠,他就是大明臣子之中站在最上面的几人之一。
官服仿佛释放着无形的威压,曾敢手刃贪臣的张孚敬更是不怒自威。
到了他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费府之中,费宏穿戴他那套官服却已有三年。
他的儿子费懋贤就不那么激动了,甚至有点无奈。
费宏不禁失笑:“陛下都说了,举贤不避亲。明年会试,你自去考便是。考纲考制都改了,为父就算想照拂你也是无法。”
三年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
堂哥费懋中是正德十六年的状元,所以嘉靖二年他要避嫌——哪怕只是中个普通进士,也会让人指摘铅山费氏连年出进士恐有内情。
再三年,他亲爹成了大明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费懋贤仍旧要避嫌,并且是费宏明确禁止他考。
现在又三年过去了,他爹请辞未遂,费懋贤叹了口气:“既然徐九思都能高中制科,儿子还是就以举人出身侯一个官吧。从七八品做起,若有功绩,也不致于损了父亲名声。总宰六年,是会越来越难的。”
费宏感慨地看了看他,最后说道:“确实长大了。”
这第二届,当然会更难。
除了张子麟、王宪,看看补入国务殿的都是哪些人?
毛纪当年就在内阁,如今回来了,既有资历又有年纪,身体却倍儿棒。
陈九畴顶了致仕的张纶的位置,更大的原因倒是因为他熟悉三边,这回如国务殿领兵部事,有重要的分工。
吴廷举任过户部尚书,又去总督过广东。他才是跟新入国务殿的、那个张孚敬天然站在一起的人物。
王琼、杨潭、李鐩都致仕后,曾经与杨廷和、蒋冕、毛纪、张子麟不怎么对付的一些“浊流”实务派,全都会围绕在张孚敬身边。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张孚敬就是来接费宏的班的。这一届,属于过渡届,老带新。
所以说,真的是越来越难的,儿子有眼力见了。
费宏默默告诫自己:三年后再不走,我就是狗。
然后,便准备去参加今日的朝会了。
今日的朝会上,新一届的国务大臣、国策会议上议定的新一批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九边总督以及其他位置变动了的参策,都会有新的身份。
与此同时,今后三年的大国策,也将公布。
接下来的三年,大国策很简单:全面深入推进新法富国,广泛细致推广新学文教,积极投入探索军民技术,稳妥务实改革军制外交。
一句话:外不求战,专注国内富国强兵、育才创新。
同时,朝会上还会放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根据需要,再过三年,大明如今的六部会重组增设两部,国务大臣再添两席。也就是说——机会更多了。
所以费宏再次告诫自己:三年后要跟八个国务打交道,再不走我就是狗。
新任户部尚书杨慎在向自己的父亲请教:“儿子如何把握分寸?”
杨廷和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八年时间过去,他不一样了。如今年已四十多,他学会了谦虚,问出的话也很有水平。
“去年一仗,打出去了不知多少钱粮。”杨廷和说道,“这个分寸,就是既要攒将来复套北征的钱粮,又不能让百姓和士绅富户怨声载道。另外,户部还要筹备新的通宝、银宝,事关重大,既涉及一些官职和官员,又涉及地方和企业。诸多事,张茂恭领着户部事,你多与他商议便是。”
“儿子明白了。那儿子这便出门。”
“去吧。”杨廷和点了点头,含笑看着身着二品官服的儿子施礼转身离开。
让他的儿子做户部尚书,由张孚敬带着,也是陛下对杨家的另一层看护吧。
和张孚敬站在一起,十年内,杨慎只要没有大过错,就都能站稳了。
夏言也在准备出门,他之前虽然失望了一阵,但现在也已经调整过来了。
是因为上疏言兵事第一个被皇帝赞赏拔擢的,现在让他从浙江去总督三边,也算让他当真能在边事上建功立业。
只不过目前,他对即将帮助自己的三镇巡抚和户部派至三边的统一督饷郎中还不太了解。
毛伯温从巡抚辽东改为巡抚甘肃。另外两镇巡抚,一个是张经,以六科总给事的身份加兵部侍郎衔只巡抚宁夏一镇,他很关键。而费懋中巡抚延绥,夏言南下很早,与费宏的这个侄子来往很少。那个督饷郎中曾铣,更只是嘉靖五年的进士。
好在参加完了这次朝会,他就会和这几人一同启程。
他们才干、性情如何,总能窥见一二。
无论如何,三边以他夏言这个加了兵部尚书衔的正二品为首。
天还没大亮,承天门外众臣序班。
已经确定了位置的重臣在想着自己的今后三年,但因为他们的挪动,班列后面的四五品以下则更加关切接下来的铨选。
杨慎目不斜视,礼部尚书严嵩与从户部改任吏部做尚书张恩小声交谈,在张恩身后不远处,是从南京吏部右侍郎调任北京吏部左侍郎的黄佐。
鼓响三通后,望着前方缓缓打开的承天门,黄佐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回来了。
八年多时间,在皇帝的拔擢下,正德十六年那一批新臣纷纷走上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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