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巧夺天工,开化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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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巧夺天工,开化万物
经常做皇帝的人都明白,形象不单单属于个人,尤其出门在外身不由己,时时刻刻都要做足政治姿态。
朱翊钧本是想去看看新学。
但学府也要论资排辈,干部院校必然得排在技术院校前面。
皇帝既然出了东华门,就不得不先堆起和蔼的笑容转一圈国子监。
先是交流哲学——也就是万历二年辩经以来最新的学说,道理学——的最新进展。
再与监生们展望一番共同治理天下的美好图景。
最后再为三日后的科举,稍作勉励。
直到围拢的学子开始有热泪盈眶的迹象,朱翊钧才匆匆离开,去往对街的学府。
距离皇帝上一次驾临学府,已经有些年头了。
建院时栽种在大门前的两颗小树苗,七年下来,已然与院墙平齐。
四根漆雕实木,渐老渐旧。
或许是题字的影壁上,总被谁人乱写乱画的缘故,也与国子监一般,设了两名差役轮值。
朱翊钧并没有立刻入内,只站在大门前,仰头看着匾额。
是徐阶的笔迹,四个大字——求是学院。
皇帝驻足不语,神情感慨,左右也不敢上前打扰。
半晌后,朱翊钧才缓缓开口:“上次徐少师与皇叔上奏此名,朕只是粗略一看便批了,还未来得及问其中由来。”
对于科学技术萌芽,他秉持着细心呵护的态度,从不过多施肥翻土。
哪怕学院频繁奏请赐名,朱翊钧都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恶趣味——自己起的名字,才能承载精神的延续。
但皇帝亲自筹建的书院,外人没这个资格冠名,学院之中也没凝聚出什么精神,以至于空缺数年。
而到了去年底,徐阶与朱载堉突然上奏,说是定好了名字,要题名书匾。
朱翊钧彼时忙着别的事,都还未来得及过问。
张宏闻言,连忙上前回话:“陛下,这事当从去年说起。”
“彼时刘顿开在新报上刊登雄文《关于千年以降的数学批判及其未来发展方向》,点出了数学不成体系,前路不明的现状。”
“去年底,郑王世子提议,连同程大位、刘顿开等人主持,一齐开坛论法,主旨是《改造我们的数学》。”
“具体内容奴婢不甚清楚,只知道会上,学院上下达成了莫大的共识,同时将学院的名字定了下来。”
“取《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中‘实事求是’一词——自推演中探求道理,从存在中印证规律。”
“于是便有了‘求是学院’之名。”
朱翊钧神色颇为复杂,缓缓点了点头。
见左右都朝他看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名字挺好的。”
一会功夫,便眼见徐阶从学院大门处冒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迎。
朱翊钧见状摆了摆手,招呼左右跟上:“走罢。”
……
跟国子监不同,求是书院的政治氛围很是稀薄。
出身高的勋贵子弟见惯了皇帝,出身低的百姓畏如虎狼,所以院方没搞什么夹道欢迎、热泪盈眶的场面,皇帝也特准老师学生们继续上课。
只有徐阶领着几名政务官吏陪同皇帝左右。
“听说你们年前开了一场大会,论《改造我们的数学》?”
朱翊钧随口问道。
《关于千年以降的数学批判及其未来发展方向》一文,是他点拨刘顿开写的。
当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地方,主要就是在推动数学体系的建设上,催促了一番而已。
至于怎么靠到儒家的道理学上,又怎么开宗立派,就是他们这些学者要考虑的事了。
按身份,学院方面自然只有徐阶能作陪皇帝。
“陛下,学院去年开坛论法,主要是奠定了以‘道理学’为根基,取逻辑推演、实践论证二道,走师法自然的路数,创立了‘自然道理学’亦或者‘自然哲学’。”
朱翊钧认真听着。
已经亮出名头,成立学科了,离开宗立派也只差一步,整理学说,刊载天下。
“其中郑王世子、刘顿开等人取逻辑推演一道,找上老夫单独开了‘理论数学’一院。”
“程大位取实践论证一道,便另外开了‘应用数学’一院。”
徐阶弯腰伸手,在前引路,间或向皇帝答话。
朱翊钧放缓脚步,让七十八岁的老头不至于跟得大喘气,口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徐少师的意思是,现在求是学院里,也分起山头来了?”
徐阶也是执过政的前首辅,听了这话不由会心一笑。
跟人打交道的事,又有哪里没山头?
不过,徐阶嘴上还是圆滑略过:“陛下说笑了,学府的事,不能叫山头,只是师法自然的方向不同而已。”
“开了理论数学院后,郑王世子与刘顿开,再度划分出几何数学,与代数数学,由二人分别研究,但这同样不妨碍他们通宵达旦一起研习数学。”
“而应用数学院,又陆续划分出物理学、统计学……”
老徐头是天下一等一的官僚。
哪怕对具体研究内容半点不清楚,但仍旧不妨碍他总结汇报时手拿把掐。
朱翊钧笑了笑:“不同方向也方便徐卿跟内廷讨要经费不是。”
别看说得一套一套的,但现阶段能到“研究”这种程度的人,根本没几个,大多数人最多也就给朱载堉等人打打下手,敲敲边鼓。
繁多的方向,固然有规范的需要在里面,但更多还是方便老官僚们讨要研究经费。
当然,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徐阶附和着笑了笑,皇帝当政多年,敏锐洞察已经锻炼出来了。
他笑着笑着,浑浊的眼中,皇帝身影逐渐模糊。
一身道袍,超然潇洒,心如明镜,锱铢必较。
似是故人归啊。
“……也就罢了,你擅自跟军器局讨要火药等禁物,还炸伤了朕的表兄,又该当何罪?”
徐阶恍惚回过神来。
一行人已然来到李诚铭的值房,皇帝正围在一堆铁疙瘩面前戳来戳去,口中叽叽歪歪个不停。
李诚铭还没下课,徐阶也乐得陪小皇帝聊闲:“老臣现在只有俸禄可领了,还请陛下开恩,莫要再罚,莫要再罚了。”
朱翊钧笑了笑,不信归不信,但这些朝廷大员情商确实没得说,说话一套一套的。
真恨不得定个祖宗成法,以后内阁辅臣致仕后,全都留在京城给皇帝逗闷子。
“这就是李诚铭鼓捣的‘火车’原型机?”朱翊钧指着铁疙瘩好奇问道。
此火车非彼火车。
说是李诚铭借用水车的思路,更换动力,先后失败“风车”、“磁车”等项目,又以火药为动力,研发的“火车”。
说到底就是换着法子驱动,只为了转圈圈。
徐阶对原理一窍不通,便简略说起事情因由:“陛下当初视察草场,牵扯出马匹贪污案,入主京营后,又绝了调遣兵卒做工的路数。”
“无论牛马涨价,还是用工匮乏,都严重影响到李校尉家里的磨坊生意。”
“此前又不知道得了什么灵感,便想借用水车的机构,用在磨坊上。”
“反正都是周而反复的动作,水流可以驱动,别的力自然也可以,于是就开始琢磨这些东西……”
朱翊钧没有抬头,一面听着徐阶解释因由,一面换着角度打量李诚铭的小火车。
不得不说,对李诚铭这样的大多数凡人来说,利益才是第一驱动力。
国舅家垄断京边三成磨坊生意他多少也听过。
不过为了提高产能,降低成本,开始琢磨优化工艺,属实有点过于真实了。
朱翊钧正在腹诽,就听到身后一阵动静。
“臣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李诚铭,拜见陛下!”
转头只见李诚铭火急火燎赶来,在门外下拜行礼。
看这满头大汗的焦急程度,多半是下课后一路跑过来的——颇有一种听见亲戚小孩来了家里,正在摆弄自己贵重物件的紧张感。
朱翊钧招了招手:“表兄来得正好,快过来,给朕介绍一下你这机关,怎么就用上火药了?”
“若是说不清楚,朕以后为表兄身体故,免不得要禁止学院领用火药这等禁物了。”
说着,指了指跟前的火车。
好歹是皇亲国戚,李诚铭自然也不会拘谨。
他顺势起身走到皇帝身前:“陛下见笑了。”
许是肩膀带伤不便穿衣的缘故,李诚铭外衣是一件宽大袍子,披在身上颇有海军大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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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李进跟徐阶,情知自己瞎鼓捣弄自己的事,已经完全被卖给皇帝了。
听闻要禁止自己领用火药,更是心中急切。
李诚铭深吸一口气,指着铁疙瘩像模像样解释道:“回禀陛下,臣将此物取名为火车,有阀、缸、杆、轴、车等机构组成。”
“使用时,当先打开阀,将火药投入缸中,点燃,杆为爆炸所驱动,带动轴,最后使得车转动。”
说着还扯了一下面前的连杆,示意轴与车,是如何被带动。
朱翊钧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原始么?
爆炸就是技术?
他下意识问道:“火药爆炸剧烈非常,能擅加控制?”
李诚铭挠了挠头,也有些无奈:“工匠提的点子,说只要阀与缸封得严实就没问题,结果试了几次,感觉不是太好使,正琢磨是改进还是换个法子。”
说罢,就将徐阶挤到一旁,对着跟前的火车指指点点,朝皇帝眉飞色舞。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爆炸剧烈,不好控制。火药少加,车都转不了几圈,更别说带动磨盘等物了;火药多加,危险非常,尤其是缸,本身密封难度就不低,还要与阀、杆装配,间隙亦或者过度装配,效果都大打折扣。”
“其二,还是动力本身质地不行,以水驱动,源源不绝,中途无需人关照。如今臣这火车,尚且需要频繁添加火药,只能节省些许人力,却不能大肆替换。”
“其三,感觉控制上只是差强人意,像蛤蟆一样,戳一下动一下,哪怕解决了上述问题,能够带动磨盘,也只能一阵一阵地转动,出的货口感不行,影响市场。”
朱翊钧看着李诚铭侃侃而谈,心中只觉异样感十足。
阳明后学泛滥以后,虽然使得社会道德严重滑坡,但好处也不是没有。
所谓不破不立,在丢弃掉“君子耻于言利”的道德包袱后,人人都是搞钱的一把好手,贪污受贿,欺压良善。
而重新立起来的新学说,新道德,新政治环境,则狠狠地刹了一下这些恶劣而简单的搞钱途经。
现在能摆得上台面的新途经,就是八个字——皇权特许,开门经商。
而李诚铭现在的样子,一口一个汰换人力、影响市场。
简直就是勋贵朝资本家蜕化的全过程!
“至于改进,工匠们想了几个法子,首先是更换火药配方,火铳需要威力,才如此配比,火车则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李诚铭还在喋喋不休。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李诚铭:“为什么非要用火药驱动呢?实在太危险了,朕与母后就怕表兄有个三长两短。”
李诚铭口中话语戛然而止。
皇帝上来就给他的“核心科技”否决了,若是李太后说这话,必然是纯粹的关心,但皇帝多半就不一样了。
出于对皇帝以往经常的“灵光一现”的信任,李诚铭当即请教道:“臣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陛下莫非另有灵机?”
表兄弟可谓心有灵犀。
朱翊钧旋即点了点头:“朕看着,不就跟吹鱼泡差不多?一头吹气进去,鱼泡鼓起,另一头放气,就推动了连杆。”
李诚铭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一旁的徐阶瞥了李诚铭一眼,这位李校尉还是没被政治腌入味,想事情一入神,说话下意识就随意起来了。
朱翊钧自然不会跟表哥计较这小事,自顾自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用火药呢?只要能顶撞连杆不就是了?比如吹气呢?”
李诚铭叹了一口气:“不瞒陛下,这是臣最初的法子。”
“奈何风的力太小,机构集风困难,根本不足以推动连杆。”
工匠们都说,除非去到山上,用巨大的叶片,才有可能以风驱动。
这种限制对李诚铭来说就没什么商业价值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吹气吹气,未必得是风,水汽如何?”
李诚铭一怔。
水汽?
他眉头不由皱起,下意识就要反驳:“水汽之力,稍显孱弱……”
朱翊钧干脆打断了他:“表兄只说温和的水汽罢了。”
“内廷烧水,水汽往往只能顶起锅盖。”
“你我都知道,当初皇祖父炼丹,一个不慎,水汽能顶起炉顶,腾飞数尺!”
“二者力差甚大,却是为何?”
李诚铭听罢,立刻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缸体之密封云云。
几乎不用思考,脱口而出:“老道士的炉体密封定然极好!”
他一拍大腿,来回在房间中踱步:“对!对!这个法子好!封住缸,使劲往里灌烧开的水汽,自然能顶动连杆!”
“甚至频繁加料都免了,只需要在下方烧水。”
“不过水汽进去还需要排出来,这个应该好办,加一根向下的冷管即可,水汽遇之便化水。”
“这样的话,阀门恐怕得分进出控制了,具体怎么设计还得问问工匠。”
“陛下……”
李诚铭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以及一干太监脸色正黑,徐阶等一众官僚仰面忍笑。
坏!得意忘形说错话了!
李诚铭这才后知后觉。
他正要作出惶恐状下拜请罪,朱翊钧冷哼一声,主动揭过这事:“不过,机构、零件难堪大用的事,恐怕还是难以避免。”
蒸汽机可不是简单就能造出来的,工业工业,需要的前置科技可不少。
什么轴承,什么密封,什么耐高压金属,都不是一夕之功。
甚至关键理论部分,气体膨胀做功的系统研究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胡诌一点经验主义的东西稍加点拨。
不过话又说回来,资本主义市场嘛,最缺的是需求。
有了需求,一代产品将将能用就行,技术上再慢慢优化——好歹得在迭代这条路上先迈出一步再说。
李诚铭还在为称呼了世宗外号而暗自悔恨,闻言连忙接过皇帝给的台阶:“这事正要上奏陛下。”
朱翊钧转过头:“哦?”
李诚铭顿了顿:“陛下,臣以为,如今各式零件、机构各工匠非但标准不同,甚至视之为隐秘,口耳相传。”
“一旦二零件出于不同铁匠,宛如水火不容,轻则失效,重则害人。”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愤懑:“臣这次就是如此被炸伤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诚铭,已经意识到这位表兄想说什么了。
“也是臣找应用数学院的程院长,建立数学模型,计算互相之配合,才知道问题所在。”
“臣以为,能否以墨家之故智,下令工部,对基本之零件、机构、机关,制定标准,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工部通行。”
“如此,不仅便于互相配合使用,若是有所缺漏,亦可以数学计算校验,乃至其后优化改进,也有据可查,有理可依。”
“如此统而综之,切磋琢磨,才能夺天工而开万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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