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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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第 2/4 页)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回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书坊还印着操典兵书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回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国公府自然备下厚礼相酬,又同样送了礼到杨府、沈府。
杨恬这边也有重赏,这次带桂枝妈妈过来,也是给她个出来玩乐的机会。没想到桂枝妈妈会被大长公主叫去问话,又赏下东西来。
沈瑞并不关注这些后宅琐事,不过随口应一句:“蔡七姑娘远嫁南直隶,想是大长公主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开了这话题。
却未料,后来大长公主登门相借桂枝妈妈,却不是为了蔡淼……
且说沈瑞夫妇回了沈府,向徐氏请了安,沈瑞屏退众人,将今日之事向徐氏说了。
徐氏点头道:“便当如此。”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却又不比翰林院,与些紧要衙门,不结交得倒好。”
沈瑞连连点头,京卫武学也是要紧之地,他与张会是年少的交情,还不显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贤摒弃前嫌交好起来,也保不齐寿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该考虑避嫌的问题了。
徐氏又缓缓叹道:“这事儿……还是当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又道:“二叔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书院,上次儿子与母亲提的那些学院的事,还不曾与二叔商量,如今与二叔说,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虽不是你三叔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也是不爱操持琐务的。罢了,你且问问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谈的,正是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设立。
如他之前与寿哥报备的,他想在沈洲的书院那片建立这些学堂,那里地方宽裕,风景又好,又有庄田可为试验田,做个他前世那样的大学城委实不错,也方便统一管理。
前几日他刚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阳县雨雹如鸡卵,狂风暴雨交作,毁伤秋禾二百余顷,坏船一百余艘。天灾难防,但可补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这正是推广农事学堂、匠人学堂的时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亩,各地就当缺精通术算之人了,商事学堂也可以立起来。
他暂时不想把这些学堂与书院捏起来作一个综合性大学,盖因现在世间仍被“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调主宰,商贾、匠人又是被读书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会冲突不断。
各个学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单独管理也更妥当。不过仍需要一个人抓总来管,沈瑞当然将沈洲列为首选。
沈瑞到了沈洲书房时,却见一屋子小萝卜头儿排排站写大字,却是沈洲正在考较家中几个小孩子的课业。
这些时日书院新建,千头万绪,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无暇兼顾几个小孩子了。
见沈洲握着小楠哥的手教他运笔,又圈出了四哥儿、陆滔滔等几个写得过得去的字,面容慈爱平和,沈瑞心下却忽觉难过。
直到孩子们写好了一篇大字,沈洲这才放了他们去。
然沈洲的目光却一直跟着孩子们,见他们规规矩矩行礼后鱼贯而出,到了院里就一个个故态复萌,说笑打闹着撒欢儿去了,他不由摇头失笑:“这群皮猴儿。”
直到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笑问沈瑞道:“瑞哥儿可是有事?”
沈瑞一时竟觉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的将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脸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又一点点灰败下来,再无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道:“瑞哥儿……旧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赔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辈,”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乔永德该死,乔家,我却也没赶尽杀绝。也不必为了一个周家,耽误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绝口不提张家,可见恨意。只是张家是什么人家,他想报仇是难如登天,他也不会把这沉重的负担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这个,他觉得愧对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计较亲生儿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举人,那样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顺遂。
侄子得了皇帝赏识,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兴,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儿子的事影响了侄子圣眷。
沈瑞叹道:“二叔无需考量侄儿的事,侄儿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儿的事。”
沈洲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摇头,不知是不想提,还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爱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个机灵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尽心。
虽说他们母子如今有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过活,但小楠哥总是要走科举之路的,科举要查祖上三代,沈玲虽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当时何氏硬气,拒绝回族谱,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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