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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田月桑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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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五章 田月桑时(三)(第 1/4 页)

    都说春雨贵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贵如油,简直贵比黄金。

    只可惜老天爷还是太过悭吝,虽下了一场雨,却是小得可怜,几乎刚湿了地皮儿,便出了日头。

    明晃晃晒上半日,地上是半点儿痕迹也没了,好似这场雨就是一场清梦。

    不过,但凡有点儿雨水,总归是有希望的。

    因着来了新知府,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儿,说什么是知府带来的这场好雨,又说不过是靠海的蓬莱福山这带雨水少了些,栖霞莱阳是雨水充沛的……

    “睁眼睛说瞎话!”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老汉一边儿自扁担上卸着水桶,一边儿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总要掉几个雨点子的,和新官儿有什么相干!更别说,靠着水边儿不当雨水更大吗?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没这个道理!这是瞎话都编不齐全!”

    “嘿嘿,这个,这个就这么一说罢了,老吴叔你就当听个乐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将捆扎结实的一大摞笸箩、簸箕、小扫帚拆开来,分门别类的往墙边架子上堆放,一边儿讪笑着劝道。

    确实,山东虽是报了旱灾,但并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个那样,只怕要赤地千里了,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只不过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罢了。

    此时还是靠天吃饭的时代,降雨不足直接导致粮食减产,而西三府平原地带人口众多,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灾民遍地的情况。

    登州因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长的海岸线,境内也有大小河流,总有些渔获,情况要相对更乐观一些。

    当然,那也是相对而言。

    年景不好,粮食减产,就大幅度提价。寻常百姓人家负担登时加重,形成有粮无钱买、依旧饿肚子的情况。

    “俺哪里还乐得出来?!”那老吴叔说得生气,顺手将个水瓢丢在桶里,水瓢去势过猛,激出来些水。

    吴家位于府城西北水门附近,穿城而过的黑水河由此处入海,故而西北水门也被称为“下水门”。他家有这便利条件,打水容易,虽在大旱之年,却也说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伙子家却是乡下的,离着河水远,家里地都旱着,取水不易,瞅着那洒出来的水,心疼得直抽凉气,忙冲过去将一荡一荡的水瓢按稳当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吴叔,您消消气,别拿水撒气呐,打水多不容易……”

    老吴叔瞧着小伙子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不拿它撒气。小金哥你们那边儿起了社仓领着粮了,你是不知道,这城里不设社仓,官仓里的粮食又都调乡下给你们立社仓了,那些猪狗不如的黑心米铺粮食一日翻三番的涨,逼得俺们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吴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会让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乱来的!听说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里和买粮食了么?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吴叔哼了一声,道:“你入了社仓领了粮食,当然为那新官儿说好话!哪里知道俺们这些饿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从社仓领了粮食解了饥,社里又有牛替各家耕种,省了人力,让他有工夫多编些笸箩簸箕出来卖钱,他真心觉得新来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当然,他更是怕老吴叔这倒完苦水就哭穷,短了他的货钱。

    所以他干笑两声,急急维护道:“这不是,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县里,还没回来么。等大人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老吴叔哪里是能被这一两句说服的,还想再驳两句,忽然那边门咣当一声响,唬了两人一跳,就见吴婶子风风火火跑了出来。

    他家这处后院是自家住,前面临街则是个小小的铺面,开着一家杂货铺,老吴叔去挑水的时候,吴婶子在前头看店。

    吴婶子手里抓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边跑还边嚷嚷,“快,当家的,快拿上粮袋子……”一抬头正瞧见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两步过去拉住他,道:“金哥儿来的正好!快,同你叔买粮去,你壮实,挤得进去!”

    小金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边老吴叔已是急了,一边儿往那边架子上翻起空下来的粮袋,一边儿骂道:“这又怎的了?怎又要抢了?”

    “亏得对街李娘子来告诉俺!”吴婶子跺着脚骂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天杀的雷大户,为了讨好新来的大老爷,要捐米粮往西山那边儿的村里建社仓,自家没粮,便高价往魏家、秦家等几家买粮去!粮铺原就卡着数儿卖的,再叫姓雷的忘八买去半仓,可真个没得卖了。现下,大家伙儿都赶在雷家来拉粮食前去抢买呢!”

    小金哥还是有些糊涂着,已是被老吴叔拉着往外走了。

    吴婶子在后头扯着脖子高声叮嘱着:“金哥儿替俺照看着点儿你叔!别叫他给挤坏了!回来俺就给你结算笸箩钱,一个子儿也不差你的!一会儿俺拔筐头茬的菜给你媳妇儿尝尝鲜。”

    小金哥闻言大喜,他媳妇正大着肚子,前两日还叨念着想吃口鲜菜来着。

    因着打水费力,人吃水且愁,院子里早已是不种什么耗水大的青菜了,这些时日都是腌菜野菜就饭的。

    小金哥响亮的应了一声,扶着老吴叔加快了脚步,又殷勤问道:“俺还有两个同村的哥哥也进城来了,可要去喊他们来同咱们一起去买?”

    老吴叔摇头道:“不用,来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粮铺卡着数儿放,一会儿就被抢没了。也就头些日子……”

    他顿了顿,也不得不承认,新知府刚来时,情况是要好些的。有和买米粮、饷仓粮食、辽东粮食等等消息,粮价降了,大家伙儿也都不急着屯粮了,粮食也就好买了许多。

    “都是他娘的社仓闹的!狗日的姓雷的掺和什么社仓!”老吴叔恨恨道。

    小金哥缩了缩脖子,他是得济于社仓的,也不好接茬,便转移话题夸赞起吴婶道:“吴婶子这种菜的手艺也是一绝,俺瞧着去府衙应卯做个专家也行了!”

    老吴叔嗤笑一声,道:“不是俺老汉吹牛,你婶子伺候菜园子是有一手的。只不过,那个什么专家,是给你们耕种人立的,俺们去了也选不上,不过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妇娘家那边靠海边儿,听说是懂打渔的、懂养鱼虾的都能做专家的,养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试试嘛,也不搭什么!”

    老吴叔闻言倒是有些动心了,这专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门领钱粮的!

    “那俺回头就去打听打听!”他道。

    眼下嘛,还是买粮要紧!

    过一道街再拐个弯便有一家魏记粮铺,此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小金哥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开始往里挤,他人高马大,很快挤出一条豁口来,当然,也没少招人骂。

    老吴叔也不管那个,趁机跟上,两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带。

    只是前头也都是青壮,大家互不相让,便实走不动了,就只能等着前头人买完再说。

    周围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东西,拿着知府大老爷压魏员外!好在魏员外仁义,也没关了米铺,只不知道能顶多久,还是趁着有粮食赶紧多买些!”

    又一人道:“恁说得轻巧,如今粮食都是个什么价儿了,就是他敞开了卖,俺们能买得起几斗?”

    “那你看的也是今儿的价儿,你怎知道明儿缺粮又是个什么价儿?还不是早买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应和,道:“这一冬存粮吃得差不离儿了,眼下苗儿才栽下去,起码得仨月才能见着新粮。这价儿啊,只会高不会低!”

    “知府大人不是说有辽东粮食么……”

    “知府大人还说先可着社仓来呢!粮食都去乡下建社仓了,哪管城里人死活!”

    “今儿粟米都两百文一斗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不买了,不买了,俺往乡下买去,他们不是从社仓里领了粮?俺不信这个价儿没人卖!当初荒年一两多银子一石米就顶了天儿了!”

    “傻子才卖你!社仓的规矩可严着,领粮是救急,若是倒买倒卖的,抓住几倍的赔回来,还撵出社去!”

    老吴叔听了一耳朵,也忍不住问小金哥:“真有这样严?”

    小金哥苦笑道:“比这还严呢,村子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都相熟的。若村里来了外人,左邻右舍的如何不知道?从谁家拿了东西没人瞧见?况且进城的还有城门税呢,扛一袋子粮进城,谁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要去卖的……”

    老吴叔叹了口气,又骂道:“这狗日的世道……”

    里头喊着粮米涨价,外头又喊着明日雷家就要来把粮米拉走,今日不买明日怕就买不着了,一时间,整条街都混乱起来。

    抢购潮从白晌持续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齐家等几个开着多处米铺的人家都关了铺面,表示无粮可售,只魏家粮铺仍开着门,但价格涨了些,又限了量,没买到粮食的百姓不免怨声载道。

    当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来时还说的好好的,怎的现在只顾着乡下,倒要逼得城里百姓们去死吗?!”

    这话端是诛心!

    且又喊出了许多城里人的心声。

    只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卫所在,多少是个震慑,便少有强梁乱匪,府城里更多是顺民,听得这样的话,便是有那闹事的心,也没闹事的胆儿,遂应者寥寥。

    但粮铺里不明真相的小伙计们可是吓得够呛,纷纷嘀咕道:“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乱子了。”

    他们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这样的粮价都是吃不上粮的,还是店里给了好处,威逼利诱,叫一个两个都闭了嘴。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忧心忡忡去问掌柜的,自然只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儿吧,少管其他”的训斥。

    掉过头来,掌柜的却是瞧着门外,暗叹道,怎的还不乱呢?东家只怕乱不起来呢!

    而这些粮米铺的东家们,都聚在魏员外宅中密室里,议着寻衅滋事的大计。

    *

    “钟知县来找俺家老爷子了。”秦三进得门来就是一张黑脸,大马金刀往那边一坐,拍着桌子嚷道,“老爷子都没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贼头鼠脑的东西凑上前去了。”

    圆润富态的赵员外和和气气的笑着,“钟知县都去求秦老太爷了,不正是他们顶不住了。”

    钟知县乃是蓬莱县知县,大约是附郭的缘故,素来是没什么主意的软性子,上司又换得勤了些,他越发是谁说啥都听的主儿,胆小怕事的厉害。

    魏员外却是目光闪了闪,只是来了个小小知县,知府没在,同知可还没露面呢,是不想蹚这趟浑水,还是先让知县来试试水深浅?

    与云鹤楼韩家的老太爷退隐养老不同,秦家产业虽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爷打理着,但实际上秦老太爷并没有全然放手,年底总账还是要老太爷过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户人家不似书香门第庶子还能以科举出头,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沦为掌柜、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产业。

    若是有些能耐的,许能攒下些家底,分家出来单过后自己闯出一片天来。但更多的是一辈子当个管事依附嫡支过活。

    庶出的秦大属于第二种,没什么本事,只任劳任怨的,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则是属于第一种,他有能耐,虽惯会伏低做小、肯巴结人,看上去本分,可实际上一直没断出去单过的心。

    秦三却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铺子里呆的年头长了,进货卖货门儿清,又结交了不少人脉,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墙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过,等老太爷过世后论及分家时,就直接让秦二去见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爷也方便。

    秦二呢,未尝不知道兄弟的想法,只不过还在秦家门里,不得不向这嫡出的当家人低头罢了。

    钟知县跳过秦三去找秦老太爷,又有秦二在场……魏员外心下冷笑,这是想拆他们台呢?只可惜秦家已是在他们船上了,找谁也没用。

    “若是他们真顶不住了,这乱子大了……”一个刘姓员外擦着额角的虚汗,呐呐道。

    赵员外收了一脸和气,烛火映衬下,神色间带出几分狰狞,道:“大乱子小乱子也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仁义也扮完了,店里也没粮了,能拿咱们怎样?你怕个什么!”

    刘员外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只去看魏员外。

    魏员外咳嗽一声,道:“能有什么乱子?便是穷鬼饿急眼了,奔着府衙去,也不过求个开仓放粮罢了。放粮有多少粮?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粮能用咱们不清楚?到头来没了米粮安抚百姓,那一位还是得来找咱们。”

    他等的也就是这场闹,若是被围了府衙,就算最终解决了,没形成民乱,那也是官员的大失职,将永远成为这小知府履历上的污点。

    想来,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乐意看到这点的,没准儿会重赏他。

    他初时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哪知道老天爷都帮他,送了个雷大傻子来。

    听说雷大傻子去巴结了陆家,那就是要巴结小知府了,妙极,可不正好拿来扎筏子!

    魏员外瞧了眼齐员外,问道:“齐五爷,登州卫戚爷、萧爷那边怎么说?”

    “那位同英国公府有些干系,似是还有旁的将门,戚爷这人你们都知道的,是明着说了不会管。”齐五爷道,“倒是萧爷这边,本就和陆家有梁子,一直被马爷压着就够窝火了,这次又来了个德州外八路千户升的佥事,好大的派头,隐隐又压在他头上,早憋着一肚子气呢。”

    同德州卫一般,登州卫也是按制应有四个指挥佥事编制,却实际上挂了七个人的职,再算上新来的潘家玉,正好凑两桌麻将。

    既是超员,自然就有的有实权,有的没实权。

    陆家海贸这块当初走了有实权的指挥佥事马骋的路子。马骋能耐不小,却是个吃独食的性子,指挥使的账也不很买。陆家是圆滑又不是冤大头,孝敬卫所别的大人只是寻常节礼罢了。

    海贸的利润越来越大,如何不让人眼红,这位萧爷名萧东同,论资历其实比马骋还老的,如何甘心让马骋一人独吞,便想着敲掉陆家,再寻一家来做。

    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夺下海贸这块蛋糕,反而成功惹恼了陆七老爷,两处撕破了脸,陆七老爷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户阖家搬离了蓬莱,往文登去了,之后陆家连寻常的节礼都不往萧东同这边送了。

    萧东同如何不恨,那是咬着牙想弄垮了陆家的!

    现在又来个陆家一系的潘家玉作佥事,且有来头,摆明了会分走本就不多的实权,一有收拾人的机会萧东同自是不会放过。

    众人脸上都不自觉带了期冀,等齐五爷下文。

    却不想齐五爷道:“萧爷说让咱们想法子把姓潘的扯进来,他就能一锅烩了。”

    众人便又拉下脸来,好嘛,说的好听,他们一群商人,和潘佥事个武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去扯!

    倒是赵员外摸着肥下巴上没几根的胡须,道:“到时候派人送个信儿,就说府衙被围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来护着。听说,姓潘的还没分派好职司呢,手下也没甚人,萧爷那边想是要拿这个把柄的。”

    魏员外摇头道:“那位没回来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会来的。”

    赵员外脸上肥肉抽了抽,扯出个狰狞的笑来:“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只怕正愁没处报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显出他这看门狗的好处来?”

    魏员外也露出个笑容来,“说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说说。”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周围也不乏跟着凑趣陪笑的。

    只先前一直叫嚣得最欢实的秦三爷这会儿却是一张棺材脸,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死气沉沉,别说笑了,就是一口活气儿都没有。

    那边儿赵员外刚订了计策,自觉得意,瞧见秦三爷如此,便皱眉道:“你还怎的?秦太爷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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