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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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第 1/4 页)
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常摩挲,当下手中那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台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清凉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在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岸,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曾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国师崔瀺鼎力扶持,当了大骊新帝,一个被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的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太多,反而记得不重。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那位妇人有她的理由,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在一个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妇人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养在京城身边的儿子宋和,帮其养望,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只不过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最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要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各不顺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成死结,神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之后,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陈平安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单单是年幼陈平安眼睁睁看着娘亲从病倒在床,医治无效,骨瘦如柴,最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陈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给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给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着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屋里边,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跑出被褥。
门外边,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来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临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一个脑袋下坠,猛然惊醒,就发现师父竟然在偷偷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那边,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甚至好像想要光阴流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最后陈平安轻轻回过神,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任你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要回去的。
————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郑大风在山门口那边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即便落魄山的陈山主,据说很有来头,背景通天,如今算是祖坟冒青烟,出息大发了,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让人都懒得嫉妒眼红了,只有羡慕和佩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龙窑学徒,能混到今天,运气再好,本事肯定还是不小。
可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双方在桌上喝着小酒,吃着大碗肉,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大风兄弟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碌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每天打扫,落魄山又山清水秀的,干干净净,可陈如初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
所以粉裙丫头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说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待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云润,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儿,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儿贼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她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功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了。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前两天裴钱走路带风,乐呵个不停,看啥啥好看,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云润带路,这西边大山,她熟。
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汗水可不是白出的。
在龙泉剑宗那边,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云润都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那个青衣女子后,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阮秀自然而然弯下腰,裴钱踮起脚跟,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说了一句,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停了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云润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云润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原来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还不管用。
这段时间,裴钱疯玩了三天,过着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恹恹,第六天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最后一天,从衣带峰那边回来的路上,就开始耷拉着脑袋,拖着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裴钱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然后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闲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儿,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那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结果当她看到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后,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着那根行山杖,苦着脸道:“朱老厨子,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别去学塾了。”
裴钱皱着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里边柜台后边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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