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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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这人间(第 1/ 页)
中土文庙。
礼圣在内众人望向老秀才。
“不拦!”
老秀才斩钉截铁,缓了缓语气,“也拦不住。”
老秀才说后边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礼圣。
礼圣点点头。
周密只是金身被拽向人间,其神道根脚依旧与新天庭紧密相连,陈平安亦是如此,法相飞升,一线开天,道场依旧是人间。
不必解释当下的陈平安有多强悍,只需看看被他拽出的周密便知,三教祖师散道,加上之祠登天,依旧只是将周密困住,始终无法将其镇压抹杀。若论真实修为、杀力,陈平安当然远远逊色已经周密,但是这场“天地通”,厉害就厉害在硬碰硬的“狭路相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世代簪缨的沙场武将,孔武有力,且功勋卓著,只是他被算计了,有一天什么扈从都没有带,走入一条狭窄巷弄,他的将种身份都是虚的,麾下兵马都是虚的,最终只是被一个愣头青的持刀少年堵在陋巷,就两个人,分生死!
文庙教主董夫子问道:“礼圣,陈平安的初衷是?”
礼圣说道:“造就出天地通,强行将周密的神性从天庭拽出,至少是让他的金身远离新天庭,越远越好,各自的半个一,一起撞碎,双方神性分散作亿兆计数,悉数归于人间有灵众生,以整座人间作为道场,凭此封禁一个一的全部神性。目前看来,陈平安肯定会彻底身死道消,至于周密是否会被撞碎所有神性,不好说,可能会残留两成到三成。三教祖师和之祠,肯定都会出手。”
董夫子问道:“陈平安有无预流?”
人间学问,最难是预流。
老秀才伸手直接将那两摞图纸抓过来,猛地摊开,悬在空中,围成一圈,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的三洲堪舆图,还有三条大渎形势图,以及一幅浩然九洲图。
亚圣直接跨越天下,以真身降临中土文庙,他同时让经生熹平来这边紧急议事。
亚圣将那些夹杂在地图间的手稿都翻阅起来,果然是一番极其缜密的长远谋划,涉及之广,之多,超乎想象。
老秀才手指微动,在三洲地图上边勾画,说道:“有。你们来看此图。”
文庙副教主韩夫子一抖手腕,将那些手稿文字都抄录一份,迅速浏览几遍,突然蹦出一句“我草他妈的殷绩……”
却也不想浪费丝毫的光阴,这位有重塑儒家道统之功的老夫子,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语气极快道:“殷绩就没这脑子,白玉京到底牵涉多深,礼圣,你别他妈跟说句什么‘不好说’……老秀才,陈平安的手稿,环环相扣,其中明显涉及到了五行生克的环节,很关键,容不得有丝毫的差池,现在的陈平安,已经联系不上了……要不要我们把邹子和陆神一起抓过来问问看?礼圣,又他妈是‘不好说’对吧?”
礼圣瞪眼说道:“好说!”
亚圣扯了扯领口,轻声道:“那就抓紧!”
文圣拍了拍亚圣的胳膊,笑道:“别急,都别急。”
郑居中曾经亲口跟陈平安说过,我们不用过于高估三教祖师的神通广大,几近道者终非道,还是有所不能。立教称祖最不自由。
只说一艘夜航船的行踪与浩然天下中土文庙的关系,就曾有过两个比喻,一是市井俗子在屋子里边打蚊子,一是在自家池塘里抓条鱼。
郑居中在金翠城遗址打造出一座腹中腹、心内心的大阵,最终联手陈平安和吴霜降在此阵斩姜赦。蛮荒始终未能察觉。
直到周密挨了陈平安一剑,浩然天下诸洲才暴露出一些伏笔,被文庙循着蛛丝马迹收拾干净。
陈平安在扶摇麓私人道场,其实一有机会,就会分心遥遥观察花影峰和莺语峰那两拨少年少女们的习武修道。后来入主国师府,更是干脆将整座国师府炼化了,就因为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光阴和精力来盯着所有的细节,就像郑居中说的,身居高位,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有轻重缓急。
中土文庙之前并不像白玉京那样有专门的道官,坐镇大阵,尽可能盯着所有青冥天下的大修士,详细记录他们出山游历的路线,还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推衍演算。但是中土文庙在上次议事过后,显然有所改变,对大修士的约束和监督力度,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顶峰。
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高冠博带的俊美青年,被礼圣直接从落魄山天都峰“请来”此地。
不说亚圣的真身,竟然连礼圣都在场,陆神赶忙稽首。
一幅幅悬在空中缓缓旋转的堪舆图中。
其中三洲地图,由南往北,分别有一条由青萍剑宗和陈平安牵头、正在开凿的桐叶洲崭新大渎。
还有绣虎崔瀺倾一国之力打造而出的宝瓶洲齐渡,以及北俱芦洲的济渎。
浩然天下的东部三洲,三条新旧大渎,俱是近乎将一洲拦腰的东西走向。
邹子却是径直仰头望向那几幅地图,再将那些内容略显隐晦不明、都是些故意用代称的手稿取来几份,低头看过之后,掐指默算片刻,邹子暗自点头,抬头挥了挥手,先将浩然东边三洲形势图作高低叠放,再伸出手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两幅地图之间,从上往下一划,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红线,说道:“继那条暂时尚未合龙的百花之渎之后,陈平安还想要一鼓作气,打造一座连同两洲的跨海大桥。”
邹子再伸指一划,在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便多出了一条长线。
那是一座曾经衔接两洲的跨海大桥,除了两洲修士的搬山倒海,阮秀,李柳,渌水坑澹澹夫人,都曾出过力。
只是等到大战落幕之后,在绣虎崔瀺的亲自监督之下,这座“大桥”就重新没入海中,还将这条水底龙脉斩成了数截。
毕竟一旦两洲凭此龙脉勾连,还谈什么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真就是一家人了。涉及浩然九洲气运流转,不是儿戏。
教主董夫子点头说道:“桐叶洲一洲陆沉,通过一条大渎的开凿休养生息没几年,仍然过于虚弱,故而是老龙城和清境山之间的这座跨海长桥,必须是字面意思上的桥梁了,造就出一条气虚的弱龙,免得头重脚轻,走路摇摆不定,这自然是宝瓶洲在迁就桐叶洲。”
“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的这条龙脉大脊,却是一条跨海走水再上山的强龙,两洲气盛,不过如此。”
邹子视线上挑些许,伸手又将北俱芦洲那条南北走向的中条山以“朱笔”勾勒出来。
董夫子微微皱眉,很快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源王朝要让太子卢钧和国师杨后觉去往大骊京城,是双方早就秘密谈妥了?”
邹子说道:“布置三洲,陈平安是作了两手准备的。”
两位文庙副教主对视一眼,好家伙,难怪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来文庙诉苦,敢情是要来就直接来个布置三洲的惊天手笔?!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心情复杂至极,既是心情激荡不已,引以为傲,又是满腔悲愤,小师弟为何会半途而废,全成空想?!
先前山上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他这位年轻隐官,上山下宗,既要当宝瓶洲的一洲道主,还要染指桐叶洲,兼任两洲道主。
说错了?没有,陈平安还真有这种“野心”。说对了?也未必,只因为仍是小觑了大骊新任国师,绣虎崔瀺的小师弟!
一手准备,是以桐叶洲大渎,加上宝瓶洲齐渡,北俱芦洲济渎。再加上衔接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那条龙脉,以及中条山。
既然两横一竖,成就一个“土”字。那么不管是,陈平安都可以有一个随时替换的备选方案。
在人间造字“土”。
陆神点头道:“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已之功。人身貌肖天地,以土居中统摄四方。”
三教一家,儒释道兵。
绝无可能修炼出一个本命字,这就意味着陈平安修行再多的儒家炼气法,上限都是有限的。
因为身世经历的缘故,陈平安自幼就是亲近“菩萨”和佛法的,但是远游路上,更多是以此调心,降服心猿意马。
兵家已经与吴霜降和郑居中成功篡位,高无可高。
那么接下来能够极大提升修为的道路,还剩下什么?这也是先前施舟人所谓的你终于主动靠近道家了。
道家有流派喜欢以身喻国,比如百官有序,即是脏腑通气,依据治国的法度来修炼身心。
身国同构,证道飞升,担任大骊国师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布置三洲,一举两得。
邹子说道:“他的第二手准备,就是造字‘王’。先前在莲藕福地,陈平安就已经有过一番‘布置人间’的大道雏形,既是治理福地,给‘自由’二字寻求一份最大的公约数,也是一场未雨绸缪的‘演武练兵’。这是对的。但是陈平安还有第三手准备。”
陆神愕然,几位文庙教主也是深受震撼。
绣虎崔瀺辅佐大骊王朝,帮助浩然天下力挽天倾。
那他这位新任大骊国师,就想要倾力辅佐大骊皇帝,不是现任,便是下任,成为浩然天下的人道之主!
山上修士亲眼见证也好,凡俗夫子涉世翻书也罢,真实的历史和世事,总是有一段,无一段,又有一段。
做很多件事情都做不好那么一件事。能够做好这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就等于做好很多件事。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最大差别。
邹子建议道:“经生熹平,以身演道,先看看这两手准备的成效。”
经生熹平看了眼礼圣,礼圣点点头,“可行。”
三洲的大地山河如同活了过来,陈平安依旧选择飞升,与周密对峙,但是身后拖拽起了无数的“人性”,用以防止那周密二三成神性的胜出……片刻之后,经生熹平说道:“六成把握。”
邹子有些遗憾,摇头道:“别说六成把握,就是九成,都意义不大。牵扯越大,变卦越多。谁都赌不起的。”
邹子略显疲惫,说道:“第三手准备,就是说服你们文庙,与他一样靠拢道家,当然依旧是以浩然正气作为底子,以八洲作八卦,中土神洲大道演化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第四手准备,则是打造‘大五行’,将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西方佛国,五彩天下,蛮荒天下,全部囊括其中。这一手准备,最有可能成功,但是难度如何,诸位最该心知肚明。”
陆神喃喃道:“注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在这期间做得越多,只会异议越多,被骂越多。一旦失败,更是千秋万古的罪人。到底图个什么呢。”
经生熹平说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吾善养浩然气,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片刻沉默。
茅小冬突然眼红跳脚,指向一位学宫祭酒司业,“草你妈,是谁说宁姚身为一座天下的共主,长久闲逛浩然,不像话?”
老秀才怒道:“闭嘴,别吵!”
茅小冬立即闭上嘴巴。那位学宫司业与他作揖,茅小冬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身,“其实不怪你。是我失态了。”
礼圣突然说道:“西方佛国答应了,白玉京余斗和兵家姚清都说没有问题,宁姚说她立即返回五彩天下,但是白泽不肯点头。”
亚圣说道:“我去找白泽谈谈看。”
老秀才摆摆手,“不用去。这不是两座天下休战几年就能谈拢的事情,白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最近神性者,是人性吗?不对,其实是兽性,是你我当年皆没有说到点子上的、双方也不敢往深了说的纯粹的‘恶’。白泽终究是返回蛮荒、主动选择担系一座天下存亡的白泽了。”
陆神说道:“礼圣,我愿意强行合道,配合熹平先生,助陈平安一臂之力,给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赢得更多的机会。此事,我与熹平先生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经生熹平笑道:“熹平谢过陆道友认可。”
邹子说道:“这场天地通,就只是两个‘半个一’的战场。既然陈平安他自己没有开启这座大阵,那么现在别说是陆神合道,就算是你跻身了伪十五,都是意义极小,小心负薪救火,反而被周密找到机会算计一番。”
陆神淡然道:“闭嘴。”
礼圣说道:“刘飨说让我们等等看,他要先确定一件事,他说好像陈平安联手崔瀺,连他也给骗过了。”
邹子说道:“是可以再等等看,齐静春和崔瀺当初任由阮秀吃掉李柳的神性,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通过那座飞升台登天离去。我这些年反复推演,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他们是留有后手的。”
天地终于相通。
一线开天和一线坠地的两道金光终于撞击在一起了。
天地间下了一场滂沱火雨,“雨滴”在半空中消散殆尽。
施舟人仰头望去,目眩神摇,得见此景,此生足矣。
道人大有一种“朝闻道夕可死矣”的释然和快意。
高台之外,依旧存在着一层天地隔绝的大道屏障,好像有意阻挡谁来此。
周海镜神色变幻不定,突然瞥见那杆拄地铁枪,厉色道:“结阵!”
她伸手攥住这杆巡狩使苏高山战场遗物的铁枪,“好,绝不辱没了你!也不止你们大老爷们当得豪杰!”
周海镜自言自语道:“老娘今天就要青史留名,让人间此后的千秋万古,都要牢牢记住武夫‘周海镜’这个名字!”
她环顾四周,咧嘴笑道:“事先说好,这笔赔本买卖,老娘是绝对不会赔钱的!”
北俱芦洲。
夜幕中,如同出现了一场祭剑。
太徽剑宗刘景龙,率先御剑飞升。
飞升境剑修白裳亦然,仗剑飞升。哪怕与那陈平安,是有过一场大道争执的。
一条条剑光,在道场,在山河,在宫阙,在市井,在海上……俱是高高升起。
更多剑修是跟着“祭剑”,并不清楚那两条“金线”对撞的缘由是什么,人人只觉得道心一震,竟是出现瞬间的窒息。
无法想象,斗法双方,得是多高境界,才能有此威势?
有青年剑修匆匆忙忙御剑飞升,凑巧碰到一个邻国的熟人也刚刚破开一座云海冒了头,便转头遥遥好奇询问道:“去干嘛?”
那老者没好气道:“不知道干嘛你也跟着?着急投胎啊?”
青年剑修自顾自说道:“问你话呢,你境界比我略高几分,总该听说些什么吧?”
老者也懒得计较差了两个境界算什么略高几分,只是屏气凝神说道:“只觉得上边那条金线,来势汹汹,不像什么善茬。反正下边那条金线,是陈隐官,哪个好哪个坏,还需要爷爷教你?”
青年剑修:“哦。”
老者气笑道:“哦你大爷的哦,就你这点境界,还不赶紧滚回去,总要给北俱芦洲留点剑道香火,别被皑皑洲抢走‘北’字。”
青年剑修说道:“没事,我有俩徒弟,刚刚三境了,不孬。再说了,我还有个闭关多年的祖师爷……咦,祖师爷,也来了啊。”
越是御剑飞升越高,越是靠近那条“金线”,就越是震撼于“一线”的巨大,五彩琉璃色,恢弘如传说中支撑天庭的天柱。
白裳率先祭出飞剑,朝那高处金线一斩而去,无功而返,那条“金线”甚至没有出现任何细微痕迹,白裳轻轻擦拭鼻血,惊讶不已,收了飞剑一看,缺口鲜明。
飞升境剑修的白裳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剑修?
好像就是纯粹为了让他们能够证明自己的的确确,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实实在在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就像是……最后给予人间的温柔。
白裳骤然间一挥袖子,将一大拨本洲剑修卷自己身边,原来那场火雨出现了变化,轰然横扫开来,无形天地都被灼烧出无数的细微漩涡,那是传说中远古高位神灵以利刃截流、切割光阴长河的光景。
刘景龙神色凝重,站在白裳身边,以心声说道:“最外边一层五彩琉璃色,只是金线‘神性’与光阴流水相互砥砺而出的一点神道余韵而已。”
白裳皱眉道:“这还怎么破阵?”
刘景龙默不作声,“总要做点什么,我来布阵,白裳你……”
说到这里,刘景龙有些难以启齿,白裳洒然笑道:“我愿意递出一剑,折损跻身飞升境之后积攒下来的全部道行,但是要说本命飞剑断折或是崩碎,害我跌境,我真做不到……”
刘景龙笑道:“足够了。”
白裳提醒道:“你别冲动。”
刘景龙说道:“再说。先结阵。”
高台,施舟人只残存一双眼眸与额头了。
却瞧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施舟人凝起最后一点真灵,牵动眼前的些许气机涟漪作声音,“郑先生,终于见到你了。”
郑居中一身雪白长袍,身边似有一团灰色朦胧的雾影。施舟人也懒得去探究那是个什么东西,弥留之际,能够与郑居中这尊大魔头聊几句,真是此生无憾矣。
施舟人见郑居中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主动说道:“对这个世界心怀怨怼的利己之辈,总是见不得一切美好的,后者如骄阳,刺眼得很呐。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却也能够让他们一叶障目,蓦的快活起来。郑先生,你说一万年以后的世道,又会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
郑居中说道:“死你的。”
施舟人哑然。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终于是就此消散了。
那团雾蒙蒙影子似乎在讥笑郑居中,这就是算无遗策的白帝城城主?这就是所谓的奉饶天下先?
郑居中在这边伸出手指,勾勒出一个女子剑修的名字,再从袖中摸出几件宝物,将其悉数碾碎。
顷刻间身形缩地山河,郑居中将那团雾影收入袖中,直接跨越天下,去了蛮荒。
蛮荒天下,腹地。
作为外乡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处山巅,白泽站在数万里之外的一条江河之畔。
双方对峙已久。
但是不知为何,陈清流早已递剑,至今尚未收剑,双方置身于战场,却好像没有对这方天地产生丝毫影响。
在这之前,听没听过“青主”道号的蛮荒妖族,在陈清流路过之后,都死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也懒得去找白泽,让白泽主动来见自己。
他陈清流要以三千载剑术,掂量一下白泽的万余年道力。
谢师姐说得对,问剑要趁早。
再晚一些,白泽的道力,就真要高不可攀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人间首位十五境。那还怎么打,必输的嘛。
谢石矶站在远处,除了这位魁梧女子,还有白泽的两位帮手,斐然和晷刻,一双蛮荒天下最大的道侣,没有之一。只是他们跟谢石矶倒是没打起来,反而聊得挺熟络了。
在陈清流和白泽之间的广袤地界,偶尔会有青瓷裂片的细微声响。
晷刻只是知晓这其中的凶险,间隔万里的这处战场,皆是死物了,甚至连那山与水都冻死在了“结冰”的光阴长河中。
陈清流双手负后,意态闲适,抬头见那天地通的异象,扯了扯嘴角,说道:“白泽,你只管递话出去,拦谁也好,帮谁也罢,都是自由的。”
那我陈清流就可以顺藤摸瓜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灵宝城。
庞鼎凭栏站立片刻,便转身走入道场,层层玄妙禁制,老人容貌的庞鼎,先前在问礼一役中略显气急败坏的灵宝城城主,一步步前行,如跨越数把“镜子”,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态的身影,苍老容貌,暮年光景,中年道士,年轻道士,少年,稚童……再从稚童复为少年,青年……最终庞鼎来到一座阴阳鱼法坛,拾级而上,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在腹部,庞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带微笑,誓愿已成,十四境矣。
万年之前,陈清都与两位挚友,龙君和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
前身是观照的后世“离真”在今生所见,到底有多远,谁都不知道了。他曾经看见的“主流”什么,为何江河改道,都已成谜。
蛮荒东南一处灵气稀薄的偏远贫瘠之地,群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无名洞府。
上次在夜航船,陈平安说了些周密藏在两座天下的隐蔽手段,浩然天下这边的,都已经被文庙一一清除。
但是蛮荒天下这边,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的周清高,以及女子剑仙流白,好像心生感应,他们已经躲藏起来,除了他们的大师兄绶臣亲自护道,其余连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洞府之内,一张石桌围桌三位同门。
昔年甲申帐的女子剑修流白,这些年始终身穿一件鱼尾洞天法袍。
绶臣淡然道:“师妹,你就是先生在人间的最大‘留白’,当然我,周清高,都是。接下来结局如何,就看先生的谋划了。”
流白低下头去。周清高哀叹一声,愁眉不展,“我还想着跟隐官大人复盘一场呢。”
绶臣只是盯着师妹,说道:“不光是你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
但是境界、杀力高如新王座的飞升境剑修绶臣,同样无法得知此刻洞府之外,有个白袍男子,守株待兔,由他收官。
天地显化为一线相撞之后。
大火弥天,照耀得夜幕如昼。
宛如天道下降,开始力压人间。
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用一种连修士都察觉不到的速度,缓缓下沉。
浩然九洲的江河湖海宛如一副人身,响起微妙的脉搏,轻轻起伏,强劲且绵长。
蛮荒晷刻选择袖手旁观,五彩天下冯元宵懵懵懂懂,完全不清楚道心为何不定。闰月峰的止境武夫辛苦,他属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数座天下中被大道压制最惨的那个,晷刻虽然昔年被周密压制极惨,但他却只能化作一位纯粹武夫。反而是最不契合大道的浩然天下,那位甚至能够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的刘飨,选择了站在一位儒家道统之内的读书人身边,一起反抗那份崭新的神道。
国师府,貂帽少女终于有所动作,身形如虹,整座大骊京城轰然一震,尘土飞扬,白景手持短剑,亦是现出“真相”升天去了。
城头之上,黄帽青鞋的青年随之动身,拦截白景的递剑。
两道极快身影在距离天地两线接壤处,在浩然天幕那边就要接触,白景一位飞升境,竟是身形骤然变快无数,让小陌这位十四境都要追之不及,小陌立即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牵引天外一颗星辰。
仰头却看到一张少女的熟悉笑脸,只是些许凝滞,小陌“递剑”就慢了些许。
白景低头瞥了眼他,她咧嘴笑道:“小陌,喜欢你哦。”
人间终于有一位修士,能够硬生生闯入那道金色光柱之中。
代价就是她瞬间跌境为仙人,散道七种,玉璞,散道十二条……
单以术法神通,任你杀力再高,恐怕都休想打破最外边一层的琉璃光彩,当以远古道脉对神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刹那之间,人间而起的金色光线便抵住了一降再降的颓势,终于开始缓缓上升。
天外,一道虹光由青冥天下奔雷而至,那是一尊貌似处处支离破碎却大道完整的诡谲“法相”。
看其面貌,是个极有英气的女子。
白景看了她一眼,后者干脆利落说道:“青冥吾洲。”
吾洲瞬间施展出六臂的巍峨法相,分别持有一把神兵,以远古天庭铸造之物,劈砍这条崭新神道。
老娘早就看周密不顺眼了。
小陌将谢狗一把拽出,施展一道术法,将其送回人间,同时补上“白景”的位置。
姜尚真在缟素渡口,与身边那位神色焦急的白衣少年笑言一句,“崔老弟,以后就靠你罩着我了啊。”
崔东山回过神来,立即一把拽住姜尚真的胳膊,火急火燎劝说道:“别祭出那片柳叶,毫无意义的,听我一句……”
姜尚真却是早已祭出那把刚刚修缮好的本命飞剑“柳叶”,人间如泛起一叶翠绿扁舟,扶摇直上去了天外。
崔东山默然。
姜尚真微笑道:“崩了真君,斗王座畜生,斗剑术裴旻,斗十四境吴霜降,斗兵家初祖姜赦,由奢入俭难呐,早就习惯了只打这种狠仗呆仗死仗!”
天外一把飞剑当场崩碎。
倒也不全是为了陈平安和落魄山,甚至不是为了人间如何如何,姜尚真只是忍不住想与自己与天地说句心里话,姜某人自然不是什么好鸟,却也做过些好事。以后的世道是如何的光景,人间是怎样的人间,爱咋咋的吧。
姜尚真也不去擦拭满脸血迹,喃喃道:“假若人间果真能够度过此劫,人间不知多少聪明人,又要笑话我们怎么不早点死、早点伤喽。”
落魄山。
年轻道士突然挪步,自顾自忙活了一通,最后双手笼袖,蹲在地上。
一堆泥沙,一块石头。分出上下。
两堆大小不一的泥沙。分成左右,中间横着一根树枝,就像一条界线,单独有一小粒沙子,放在树枝上边。
头别木簪的道士,怔怔出神,好像看不出什么,得不出答案。
陈灵均莫名其妙来到山门口,见那仙尉蹲着,就跑过去凑热闹。
仙尉解释道:“这大概就是邹子眼中的天地。”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谁,啥名字,哪个臭鸡蛋?”
可别是《路人集》很前边的那个邹子。
仙尉笑道:“就是你认为的那个邹子。”
陈灵均置若罔闻,揉了揉下巴,看着地上的画面,“仙尉道长,啥子意思?”
仙尉指了指那块石头,“邹子觉得这块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或是砸烂或是推开或是碾过泥沙,一座人间的泥沙,随便出现一条印痕,都是巨大的代价,比如死很多人。”
陈灵均嗯嗯嗯点头,“有点道理,有道理的。”
仙尉笑道:“也觉得有道理?”
陈灵均说道:“必须有道理啊,那么大一块石头,随便走动走动……”
缺心眼的青衣小童指了指画面,纠正道:“如果是用人间打比喻,何止是下边才有泥沙,石头周边全是软绵的泥沙啊。别说石块滚动了,就是稍微晃一下,都是痕迹么。”
仙尉感慨道:“是啊。”
陈灵均笑道:“好办!”
仙尉疑惑道:“好办?”
青衣小童拍了拍胸脯,翘起大拇指,眨了眨眼睛,笑问道:“仙尉,你看我,讲不讲义气?”
道士轻声笑道:“讲啊,很讲道义。”
青衣小童伸手挡在嘴边,“我唯独在山主老爷那边不必死脑筋讲道义,呵,以前有个陆老三,兴许是拳脚打我不过的缘故,就拿道义压我,劝我离开落魄山,你猜怎么着,我就说啊,大致意思就是,即便我不讲道义一回两回,山主老爷也不会怪我的。陆老三当场就懵了,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就再不劝我跟他远游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喽。”
陈灵均指了指那块石头,“所以我的那个办法,简单得很,就是让山主老爷来当。他是好人嘛,耐心还好,不就万事大吉啦。”
年轻道士恍然道:“这样啊。”
陈灵均问道:“仙尉道长,你算卦反正不准,不如帮我们山主算一卦,能不能,以及具体啥时候成为十四境剑修啊?”
仙尉神色复杂道:“好像来不及了。”
陈灵均纳闷道:“你是尿急还是想拉屎啊?别介啊,稍微忍一忍,不耽误随便算一卦,自家兄弟,拉裤兜也不笑话你……”
道士仙尉倍感无奈,摆摆手,将这个口无遮拦的陈大爷送回山中原位。
黑衣小姑娘也来到了这边,跟青衣小童一样的心大,一样不问缘由,自己怎么突然就来到了山门。
小米粒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瓜子递过去,年轻道士摆摆手,小米粒也就不自己独自嗑瓜子了,只是陪着仙尉道长一起看地面。
仙尉问道:“小米粒,你觉得天底下真有那种舍一人救天下的好人么?”
小米粒毫不犹豫点头道:“肯定有啊,天底下总是坏人多,好人也多么。坏人有力无心,很多。好人有心无力,也多。”
小米粒挠挠脸,咧嘴笑道:“好人受委屈多些,所以说愁嘛。”
道士分别指了指两堆泥沙。
“这堆多一些的,叫失望。”
“这堆少一些的,叫希望。”
小米粒却是一下子看到了那根树枝,好奇问道:“仙尉仙尉,那这个家伙姓甚名甚?”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它叫绝望。”
小米粒又挠挠脸,“啊?它这么可怜的。我都不敢给它找个朋友了。仙尉,咋个办?”
道士双手插袖,笑道:“我也不知道,愁啊。”
然后道士仙尉就看到小米粒开始偷摸将那些泥沙往自己兜里揣,仙尉笑问道:“嘛呢?”
小米粒嘿了一声,“我一个人多点失望就好了啊。”
仙尉犹豫再三,说道:“你的那位好人山主,可能不会回家了。”
小米粒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道:“多久才回?几天?几个月?几年?”
仙尉默不作声。
一点一点“搬动”那些“失望”的小米粒犹豫了一下,使劲皱着蛋黄疏淡的眉头,绷着脸,片刻之后,蓦然开心起来,继续将那些“失望”都装入兜里和袖子,摇头晃脑,娇憨可爱,雾蒙蒙的一双眼眸,自言自语道:“不会的哦,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山主很快就会回家……”
道士伸手扶了扶木簪,道簪反而歪斜了些许,道士沉默许久,点点头,微笑道:“希望吧。”
广袤大地之上,人间无限的青山绿水,仿佛缓缓伸出手去,想要将一位远在异乡的落魄游子,轻轻拥入怀中,接引回家。
青冥天下汝州,一座籍籍无名的灵境观。
小山头小山门,松涛阵阵,一间屋内点亮一盏昏黄的油灯,终于与少年陈丛说完了那个山水故事,少年揉着下巴,想好了,可不能当啥子主人公,太辛苦,尤其是碰到崔瀺这种狗东西当什劳子的护道人,多大仇多大怨才这么搞自己小师弟的道心……少年突然提议一句,常伯,故事也不香艳啊,再换一个,少年还是少年好了,可以让我的容貌再变得英俊帅气些,说话再冲一点做事再横一点……
常伯只是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中,细细嚼着,抬起手,双指抵住,只余一线。
陈丛灿烂笑道:“晓得的,不就是说他那善恶两条线从小就很接近嘛。呵呵,我是谁,看书认真,听书尤其专注!”
老人点点头,问了少年一个问题,“那么问题就来了,你觉得被他关押起来的,到底是神性,还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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