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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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酒(第 1/ 页)
山上是明月清风良宵美人,山下是巨城灯火歌舞醇酒。
一袭青衫带着浅淡的海风,来到这座大岳之巅,他环顾四周,视线游曳,稍加寻觅,便找到了郑大风的熟悉气息,随意破开层层禁制,来到高阁栏杆这边。
郑大风抬手与之重重击掌,大为快意,惊喜道:“这么快就到了!”
才过子初,尚未子正,这就意味着“今天”尚未过去,陈平安就已经熬过了、扛下了那场天殛,他的明天和他的大道,将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松开手,陈平安与那位满脸错愕神色的女子山岳道歉一句,“殷山君,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他再转头跟郑大风大略解释一句,“能够安然无恙度过此关,不是全靠自己,没那本事。”
郑大风一挥手,“管你是靠谁靠什么是躲是藏,我只管将你全须全尾带回落魄山,才好在侄媳妇那边有个交待。”
殷霓眉头紧蹙,询问一句,“你就是陈平安?”
为何全无道人气息?
陈平安微笑道:“我就是那个做掉殷绩殷邈父子的大骊国师。”
郑大风一想到陈平安这家伙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便有些担心殷霓的处境。
先前太子府,崔东山收尾几句,说了个“正本清源”,既是说给储君殷宓听的,更是说给山顶殷霓听的。
至于韩老夫子的大发雷霆,意思再浅显不过了,大绶殷氏想要跟文庙讨要公道?免了,明天的大绶国姓还是不是殷都要两说。
而那个詹事府的少詹事,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却不知韩副教主之所以亲临大绶朝京城,本就是防止这桩大骊宋氏与大绶殷氏的国仇,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演变成一座落魄山与整个大绶王朝的私怨。这也是韩老夫子勃然大怒的缘由之一,写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大绶读书人,都已经跻身庙堂中枢之列了,结果是不但坏而且蠢。尤其参与议事的大绶文武,就没几个是全无私心的。
不料殷霓说道:“我并不在意他们父子的死活,大绶王朝姓殷的人物还有一大堆。数百年以来,那座我亲手营造构建的城池,谁穿龙袍谁坐龙椅,大绶王朝还是那个大绶王朝。我只是万分好奇,你是怎么赢过周密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眺望那座灯火辉煌的京城,城内万物,落在眼帘,可谓纤毫毕现,疑惑问道:“姜尚真不在城内?”
郑大风揉着下巴,眼角余光一直打量殷霓,漫不经心笑答一句,“兄弟几个各有分工,我留在此地与殷山君共赏美景,大白鹅负责应酬韩老夫子,姜副山长去跟国师刘绕撂几句硬话。”
之所以如此留心殷霓那张漂亮脸蛋上边的细微神情,是因为郑大风晓得一个真相,此时此刻的山水神灵,遇见陈平安,会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情感”,会生出极其强烈的爱憎之心。
若是憎恶,倒也简单,以殷霓的身份和道行,她总不能拿陈平安如何,若她此刻此心是……那陈平安可就是自己的劲敌了!
跟郑大风请教了国师刘绕那处道场的确切位置,陈平安双指并拢,随手画就一张缩地符,金光熠熠,丢掷向空中,单手撑栏杆,翻身跃出,一踩符箓,身形消散,径直去了京郊,抬臂单手一搅,便破了那处隐蔽道场的数层障眼法与迷魂阵,来到了槐树旁。
郑大风轻声道:“殷夫人,我其实也略懂符箓之道。实不相瞒,陈平安这一手缩地法,当年还是我教他的,这小子贼精,学东西快。”
殷霓默不作声。此时的女子姿容气态,好像被她占尽了人间“冷艳”二字。
郑大风几乎看得痴了,晃了晃脑袋,立即改变策略,说道:“既然殷夫人精通营造法式,那就又巧了,我是当之无愧的此道高手,堪称宗师,只说那落魄山的土木形胜,都是出自我的手笔,好些落魄山的访客,例如白也,于玄,辛济安等等,他们全要赞不绝口……”
殷霓以那柄纨扇轻轻扇动清风,鬓角青丝飘晃起来,她淡然道:“姓郑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郑大风大笑不已,打是亲骂是爱,她动心了。
先前那拨剑仙,敬过三炷香,他们没有在山上停留,便径直去了京城,殷霓便知道今夜大局已定。
郑大风说道:“蚬游荡多年,没有彻底失去灵智,她是得到了那棵殷氏祖宗槐树的照顾?”
殷霓点点头。
郑大风疑惑道:“为何不主动提及此事?我是猜到了,换成别人,估计就要错漏掉这个关键真相,那么以齐廷济和陆芝的性格,你们大绶朝就真要风雨飘摇了,有国祚断绝之忧。”
殷霓说道:“大绶朝的百姓,姓殷的,能占到多少?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仙人数再多,他们杀力再高,这里终究是中土神洲。何况韩副教主已经提前赶到京城。”
这位中岳山君的言外之意,即便那拨剑仙为了泄愤,在大绶京城对殷氏子弟大开杀戒,将太祖太宗两脉“正统”在内,连同偏支远房都杀干净了,也就三百多号人。
郑大风笑道:“皇帝殷绩好死不死,非要招惹落魄山,大绶殷氏属于不幸中的万幸。”
殷霓说道:“那就好。”
山脚的那座大绶京城,也一直被中土神洲说成是山君殷霓的“裙下之城”。
山水神灵与修道之人截然不同,后者讲求远离红尘,前者却是与人间凡俗有着最深最多的纠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无数香客的心声,见着人间的翻来倒去的对错是非。久而久之,殷霓他们容易生起一种沉重的倦怠心。
世情浓艳之时,如胶似漆,花团锦簇,好像什么都是对的,好的。
但是数百年以来,殷氏子弟们一个个来这边求功名利禄,求荣华富贵,求多子多福,求无病无灾……他们什么都想要。
殷霓突然问道:“若说天地大熔炉,炼化的到底是何物?是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是有灵众生的生死循环?是山水神灵的金身,修行之士的道心?”
郑大风微笑道:“这种大问题,你该问他的。”
殷霓想起先前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呢喃道:“见道了么。”
郑大风一拍掌,有些懊恼,方才光顾着着高兴,竟然忘记询问陈平安那小子具体情况了。
实在是不敢奢望过多,别说能够瞧见陈平安活蹦乱跳来到这边,哪怕是个病秧子、药罐子的模样,郑大风都是可以接受的。
郑大风试探性说道:“殷姐姐,有无秘法能够立即联系魏檗?我要与落魄山那边报喜。”
殷霓摇头说道:“我可高攀不上那尊夜游神君。”
郑大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用三山符返回落魄山,为牵挂着自家山主陈平安的他们报个平安!
殷霓突然问道:“我真是那位的转世?”
郑大风忍俊不禁,打趣道:“她可不会满嘴那啥那啥。”
殷霓斜睨邋遢汉子。
少女姿容再美,也难风情万种。
大王朝的京城,几乎都是一座不夜城。
齐廷济在内十余位剑修,各自闲逛,爱喝酒的,结伴去了人声鼎沸的酒楼,喜欢清净的,走在已经闭门的静谧祠庙里边,想要看热闹的,蹲在墙头,看两个江湖小帮派在街上持刀互砍,附近一条巷子里边,收了银子的衙门官差早已雇人准备了水车、木桶,只等他们打完架,就去收拾一番。隔壁宅子里边的一堆文人雅士,正在扶乩请仙降真,不远处就有登坛做法、念咒捉鬼的游方道士,被一股妖风摔出了宅子,古宅梁上有嗓音软糯的咯咯而笑……
老聋儿最认真,在大绶京城寻找有无好的修道胚子,找见了就带回花影峰。
挖墙脚不厚道?惹恼了我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皇宫都给你拆了,殷氏陵墓都给你刨了。
陆芝在夜市路边摊子要了一份烩面,她总觉得一抬头,便可以瞧见个头戴斗笠腰佩竹刀的矮小汉子,吊儿郎当站在那边,伸手抹过头发,笑哈哈说一两句充满土腥味的荤话。
大绶国师私人道场,古槐大烛照耀之下,整座道场金光灿烂。
刘绕让徒弟去帮这位崩了真君搬来一条长凳,姜尚真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抖了抖长褂,潇洒落座。
他们几个此刻的衣饰容貌,荡漾着一层层烛光,宛如庙里彩塑的描金手段。
姜尚真笑问道:“刘绕,大绶朝天都塌了,你作为国师,也不管管,还躲这儿闷不吭声呢,怎的,算到了我会登门拜访,准备一死报君王?”
那少女愣住,师父竟是大绶国师?自己这位师父都能当国师的话,那咱们大绶号称浩然第六王朝,是不是水分大了点?
刘绕笑道:“一国气运长柱塌了约莫半数,外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不是飞升境,就算不是国师,只是个仙人或者玉璞,也会有所感应。至于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实在是非我所长,算不到道友会夜访此地。”
姜尚真将信将疑,“我有个朋友,说你修道资质鲁钝,是个朽木难雕的仙人,是雨后证的道?”
刘绕点头道:“走了捷径。”
姜尚真问道:“大绶朝的气运长柱没有直接溃散,是国师暗中出手扶持,为此折损了不少道行吧?”
刘绕说道:“算不得什么壮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姜尚真笑道:“经此一役,刘绕还能保得住飞升境?”
刘绕说道:“大敌当前,总要虚张声势一番。”
姜尚真点头道:“辛苦。”
刘绕淡然道:“这一遭人世,反正来都来了,吃苦也好,享福也罢,总要认认真真,好好走上一遍。”
刘绕是个古怪人,喜好游戏红尘,将最有实权的国师当成了类似太尉太傅的荣衔,老人时常外出,当过行走八方的江湖术士,帮忙看八字,经常摆摊于路口,拆字算运程,为人细批流年。也做过游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在市井坊间卖过高粱酒,甚至是当过几年中岳山路上的挑夫。
因为他一直深爱着那位殷山君,少年时去山顶玉霄宫敬香,瞧见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一见心仪,情根深种。
年轻时误以为功业显贵、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赢得她的青眼,可哪怕等到刘绕成了仙人,当了国师,替皇帝去玉霄宫斋戒祈雨之类的,殷霓还是对他礼数且疏淡的态度。
老人意态阑珊之余,偶尔也会用略显粗鄙的家乡方言自嘲一句,没吊扒的。
姜尚真转头笑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甚?”
少女明显是个窝里横,见着了外人,便羞怯赧颜,轻声说道:“我叫金鹂。”
又有客人登门,姜副山长立即起身相迎,刘绕竟是呼吸一滞,对方明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杀心,刘绕便已经有几分道心不稳迹象。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道:“不如国姓和国师一并换了,刘绕,你意下如何?”
刘绕说道:“治标不治本,不出十几二十年,大绶还是那个大绶。看似大闹一场,陈国师与剑仙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除了解气别无意义。”
“得位不正的大绶朝,起家就不对劲,是身为开国皇帝私自织造龙袍,欺负一双孤儿寡母得来的江山。”
“大绶朝想要真正更换面貌,从看似庞然的臃肿,虚假的强大,转为凛然精悍,有一把硬骨头……要死人,要见血!”
“接下来谁当皇帝,得由我说了算。”
刘绕的回答让姜尚真倍感意外,顿时刮目相看,怎么听着有点?
果不其然,刘绕说道:“我精研绣虎的事功学问已经足足二十年,自认小有心得。”
陈平安坐在姜尚真身边,笑道:“确实是小有心得。”
刘绕抬起一只手掌,“你们不必动手,连半点骂名都不用承担,只因为我刘绕手上沾的血,只会杀人更多。皇亲,京官,边军,修士,都会有。我要的,就是各地的叛乱,我既要见野心家的血,更要见一心为国的忠臣,我要拿生死作筛子,在二十年之内,选出真正的大绶文武,国之栋梁。”
姜尚真赞叹不已,刘绕别说当个国师,不当皇帝都可惜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只是笑问一句,“你真要见着了殷霓,能够利索说话吗?”
刘绕呆了片刻,一下子就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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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风回到了落魄山,先去山脚宅子,没有敲门,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年轻道士的鼾声如雷。
再去还剑湖那边,先跟为竹素护关的宁姚,说了陈平安已经无事,真真正正,定了风波。
宁姚坐在茅屋檐下的竹椅,长呼出一口气,放心和释然过后,她终于显露出一份疲惫神色。
郑大风使劲搓着脸,笑道:“也别对仙尉道长心怀芥蒂,当然,这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确实是代替人间起着压胜陈平安的大道职责,稍有差池,陈平安就有可能被‘他’给镇了。就算是现在事后回想起来,陈平安这小子的那个决断,真是做到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的地步,但凡是知晓真相的,谁不后怕?”
宁姚点点头。
郑大风站起身,“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剑仙聊几句,让他们也放宽心。”
大半夜,落魄山竹楼一脉就召开了一场紧急议事,属于宵夜一脉的陈灵均也被暖树喊去竹楼那边“列席”。
大伙儿一起坐在石桌旁,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张堪舆图,还有那几本脍炙人口、专写各洲山上风俗形胜的神仙书籍。
作为盟主的郭竹酒也带着俩狗腿的正副舵主,来这边帮忙参谋参谋。
裴钱提笔先在宝瓶洲地图上边,画出了一条大致的游历路线,按照先前陈灵均跟郑大风他们合计出来的方案,就是往南走,与早年山主第一次南游,是差不多的路线。比如走过了彩衣国,再沿着那条走龙道,乘坐仙家渡船,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龙城……至于“大致”之外的具体路线选择,宗旨就两个字,随缘。
陈灵均指了指地图最南端,小声道:“裴钱,这边也圈画个,老龙城那边的十里荷花,这可是米大剑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处风景名胜。咱们登上跨洲渡船去桐叶洲之前,总是要去那边瞧一瞧的,到时候回信一封给米大剑仙,也好让他晓得老龙城苻家他们上没上心,到底有无克扣银两,中饱私囊……忘了米裕要去蛮荒,有些麻烦,不晓得飞剑传信到那边,价格如何,出门在外,紧着点开销,我这就去跟米裕讨要几颗神仙钱,多退少补,咱也不挣自家兄弟的半颗铜钱。”
青衣小童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臊眉耷眼的,也不摔袖子了,原来找到米裕的时候,这个王八蛋独自坐在台阶那边喝酒,直接打赏了一个滚字,还说命有一条,钱没一颗。
陈灵均倒也不恼,去了蛮荒,离乡何止百万里之遥,离着那座螯鱼背便远了,米裕这种混迹花丛的浪荡汉,揪心是人之常情。
米裕心情不佳,自然还是担心落魄山这边的微妙境况,小陌和谢狗都跌了境界,隐官大人更是跌到没法再跌的处境,米裕终究是放心不下。
所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顶替即将闭关的小陌,担任死士。
只是与齐廷济约好了要同走蛮荒,“洗剑”的狠话都撂出去了,总不好随便更改行程。米裕就自个儿在那边喝闷酒,借酒浇愁。
修道之士,岁月悠悠,无视寒暑,只是所谓清心寡欲断绝红尘,终究是个说头,估计也怕那猛然间惊觉,原来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所以当米裕临时得知还有一场天殛需要隐官去独立承担,米裕可谓揪心至极。
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借酒浇愁自然只会愁更愁。自古多情只被无情恼?却是未必啊。
米裕后仰倒地,看那当空的皎皎明月,提起手中那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兼酒壶,挡在眼前,遮了一轮明月。
米裕转过头,发现深居简出的韦账房不知为何,来到这边坐下了。
韦账房的书中自有颜如玉,跟米裕、郑大风、仙尉道长他们几个的书中自有颜如玉,是截然不同的“看法”。
韦文龙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一天到晚对着账簿和数字,但是今天的明月夜,却是不吐不快。
“年幼时便往来于当铺和药铺之间,受尽白眼,被视为晦气的扫把星。”
“一双小小草鞋,往返于山野和家宅之间,吃足苦头,手脚长满老茧。”
“此间滋味,我们只是听说。苦尽甘来,路途坎坷,他却道谁都不容易。”
米裕立即收好养剑葫,坐起身,大为惊讶,本以为韦文龙就是那种除了算账便一窍不通的书呆子。
米裕问道:“喝点?”
韦文龙摆摆手,不喝酒,他也确实不好酒。
“能够有一技之长傍身,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很珍惜,既感谢祖师爷赏我这碗饭吃,所以我敬天,也感激师父不求任何回报的传道之恩,因此我尊师,同样的,我非常喜欢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于是我谢地。”
“你们都不因为我的道力低微却占据高位而心生不满,反而对我礼敬有加,我要由衷感谢你们的理解和宽容。”
米裕被韦文龙这番诚挚之言给说蒙了。
米大剑仙憋了半天,结果只蹦出一句,“韦账房,以前看不出来,你很有才情啊。”
韦文龙也憋了半天,我与你掏心掏肺,你还以阴阳怪气?韦账房板着脸说道:“谢谢米大剑仙的夸奖。”
掌律长命也刚好散步至此,不过没有客套寒暄,双方点头致意而已。
郑大风从山脚一路飞奔到这边,一屁股坐在米裕身边,说道:“米大剑仙只管放心去了蛮荒战场。”
米裕既惊喜又忐忑问道:“确定?”
郑大风笑道:“尘埃落定,千真万确。”
先前在海上,途径那座歇龙台,郑大风瞧见了几个身影,有些认不得,却猜得出。
他们分别是刘飨,陈清流,还有神色萎靡的王朱。以及一个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时陈清流笑问道:“如果末法时代真被周密一手造就而出,我们该怎么办?”
记得年轻气盛之时,也曾有过一番豪言狂语。
你们这些不打嗝不放屁不拉屎的道人,一辈子修仙术求长生,只知道红尘滚滚,苦海无边,便要躲到深山大泽里边去,殊不知你们结的兴许是假丹,修的也许是伪道。你们不懂反苦为乐。不知何为无价宝,不知何为天地,不知谁是老天爷,不知天心人心之异同,修了一辈子的道法仙术,却依旧不知僊字。
刘飨笑道:“能怎么办?编草鞋去。”
王朱会心一笑。
这大概是一个只有宝瓶洲本土修士才会懂的笑话。
王朱的莽撞行事,导致她大道折损极多。至于擅自搬迁东海水运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如何定罪,王朱却是无所谓了。
但是她从未如此心安过。比如此刻哪怕是站在陈清流身边,她就不再犯怵。想起那个家乡和故事,她不再如何揪心。
三山九侯先生说道:“相信只要世上有一位地仙,只要阳间有一头鬼,只有庙里有一尊能够睁眼看人心的泥塑神灵。人间依旧人间。”
这个人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世道,觉得自己完全占理的人,太多,敢说自己是个真正好人的,太少。
记得万年之前的篝火旁,就曾有远古道士询问将来会如何,剑修左右知道答案却并未言语。
从现在计数起,约莫万年之后的人心与世道,又是何种光景,大概阿良会亲眼见到一些吧?
在一条运河畔,一座名为拱宸桥上,有个胡子拉碴的矮小汉子,双臂环胸,呆了很久,怔怔看着街巷悬着游鱼灯笼的繁华夜景,看着那些女子穿着的奇怪衣服,往往来来,他等了片刻,再与一位过路的漂亮姐姐开口询问一句,这边有个叫龙泉的地儿吗?
女子眼神奇怪,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抬起手,手指凌空写了“龙泉”二字,她嫣然一笑,点点头,指了个方向。
女子只是心想这手书写得也太……蹩脚了些,她好不容易才确定地名。她再一想,莫非是故意搭讪的拙劣伎俩?
男人却是意气风发,我这字,这书法造诣,硬是要得,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也不管女子听不听得懂自己说话,拱手笑言一句。
女子神色尴尬,笑了笑,默默离开。男人心领神会,抬起双臂,抹了抹头发,果然不管什么地方,都看脸!
找地儿,喝酒去!
女子走下了拱宸桥,忍不住回望那个怪人一眼。
方才依旧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自我介绍吧。
“这位姑娘,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
大骊京城,小沙弥后觉去给庙里捐过香油钱了。
在那座仙家客栈,周海镜与改艳两位掌柜开始盘算今日的入账,一合计,发现比昨儿多挣了两颗小暑钱,她们相视而笑。
周海镜当下也是心气不同了,事实上,除了她,其余地支一脉修士,对待修行一事都是极有信心的。
既然地支一脉的战力强弱,杀力高低,主要由她决定,那她没理由不破境,跻身止境。
简而言之,地支一脉的实力下限,是由袁化境、改艳他们十一人决定的,但是上限有多高,却是得看周海镜的武道高度。
那么她该如何提升武道境界修为,就成了当务之急。大骊地支一脉,伪飞升的这个前缀,实在是有点碍眼了嘛。
宝瓶洲南方上空,由一艘大骊剑舟领衔的那拨大骊军方渡船,缓缓驶过“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地界。
大骊京畿渡口,六爷黄连、渠帅柳?他们,一起排队登上了一艘往南边陪都去的仙家渡船,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俊的两位太子殿下,去渡船酒楼里边对付了一顿宵夜,结果等到酒足饭饱,该掏钱付账的时候,一个靠着椅背拍着肚子打着饱嗝,觉得舒坦,一个拿竹签剔牙,觉得酒水差点意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傻眼了,各自以震惊眼神询问对方,你出门不带钱的?!
略作思量,各有分工,曹略老神在在,又点了一份宵夜,卢俊跑出去邀请六爷和高弑他们过来一起喝点小酒。
菖蒲河某个酒楼里边,多出了一位“官不大不小、薪水不多也不少”的陌生少女,她在一间被褥洁净的新屋舍里边,灯下写家书,以娟秀的字迹,写着白话浅显的文字内容,比如让爹娘不要挂念不要担心,她在京城这边过得很好,已经攒了好多的钱,而且刚刚换了个人很好的新东家,信的末尾,她让弟弟收信后抽空回信一封,记得列出一份书单,她这个姐姐都买得起……少女仔细思量着,还是决定不着急说她认了一个姓曹的义兄,不敢说他是位大骊的京官,怕爹娘不放心,误会她是不是在京城给人骗了……这封家书,天一亮就会寄出去。
中土神洲大绶京城,大街小巷忙碌异常,都在紧急通知官员起床、出门。
早朝不稀奇,除了痴迷修道或是木作、美人的君主,各国皆有。但是大绶王朝在今晚,为浩然天下开创了一个“夜朝”的先河。
莫名其妙被喊来参与朝会的大绶文武百官,一个个或是瞌睡懵懂,或是脸红耳赤,刚刚从酒桌旁、脂粉窝里脱身,偶有洁身自好的官员,却都站在大殿靠后的位置。
太子殷宓换了件衣服,坐在龙椅上上边,但是脸色惨白。
多年没有抛头露面的国师刘绕,站在一个青衫男子身边。
刘绕也不与所有人绕弯子,开口所说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人。
“先帝殷绩身死于大骊京城,太子殷宓登基。此事已经被中土文庙录档,擅自追究者一律以叛国罪论。”
满殿哗然,呐呐蚊蝇般的窃窃私语聚若雷声。
“殷宓资历尚浅,接下来就由我刘绕辅佐新帝治国。此事我已经与山君殷霓议过,故而不必廷议。”
已经有人开始当众质疑刘绕的僭越和篡权,更多官员是在看那位女子山君。可惜殷霓始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我已经与陛下商量过了,大绶将会奉大骊为宗主国,大绶国主,国师刘绕,礼部尚书,每年定期去往宝瓶洲朝贡。”
众目睽睽之下,刘绕伸出手掌,介绍身边男子的身份,“我身边这位,就是大骊国师。”
刘绕说道:“你们可能不认识他这张脸,但一定听过他的名字。”
那人笑道:“我姓陈名平安,祖籍骊珠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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