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史笔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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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史笔如刀(第 4/4 页)
田无镜也笑了。
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
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
“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
说到自己得意处,
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
“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
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
“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
生而为人,落于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
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
我徒儿苦,为师知道。”
田无镜依旧不语。
“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
“是。”田无镜答道。
“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
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乾,平灭乾国。
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
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
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
“徒儿,会尽力。”
“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
要是就这般没了,
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
“老师毕竟是楚人。”
“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于此了。”
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
“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
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
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
“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
“嗯。”
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
“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
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
别急,
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
但为师我在意。
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
笔下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
须知,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
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
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蝎,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
总之,
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于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
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
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
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
扯远了,扯远了,
来来来,来来来。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
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
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
“为师这里,预备为你添彩三段,一段,于你年幼时,为师与你的问答:为师问你,志当如何?你答曰:男儿当有凌云志,横刀立马,再塑天下!”
田无镜摇摇头,这是编造的,他拜师于孟寿门下时,已经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会这般说话。
他师傅,身为史家,却当着自己这个徒弟也是当事人的面,编造他的童年故事。
孟寿继续道:
“第二段,则是‘天下门阀之覆,自我田家起!’”
说到这里,
孟寿一拍大腿,
道:
“徒儿,你可知,就因为这句话,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读史,都将绕不开你这句!
俗人看的是你的绝情,你的冷酷,你的六亲不认;
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
田无镜依旧平静。
孟寿指了指四周,
道:
“来来来,接下来为师还打算再增彩一个,待会儿大楚将军年尧将亲自来这里接为师归楚,年尧会问徒儿你一句话………”
田无镜道:
“年尧不敢来的。”
不是不会来,而是不敢来。
因为有了郑伯爷当初在雪海关前的风骚之举,
导致这之后,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及什么阵前对答问话,变成了没人敢做的事儿,都怕被来个斩首。
且田无镜本身,就是三品巅峰武夫。
他年尧,绝对不敢来。
孟寿猛地一拍桌子,
怒道:
“不,年尧来了,他就站在那里!”
孟寿指着自己的那位仆人说道。
“………”仆人。
“他,就是年尧,你说,是不是?”
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看了看主人和田无镜,最后,点头,道:
“是,奴是年尧,大楚将军年尧。”
“嗯,你看,徒儿,年尧,这不就来了么。”
田无镜摇摇头。
“徒儿,千秋史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凭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为我徒儿增彩不得?
来,年尧,你来问。”
仆人:“好,我来问。”
“你问,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仆人:“靖南王,你当真觉得你大燕铁骑,天下无双么?”
“徒儿,来来来,年尧大将军在问你话呢,快答,快答。”
田无镜最终点点头,
他修过玄,所以能看出来其老师今日看似亢奋,但实则已经走到快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时日无多了。
所以,
他愿意在此时配合自己这位老师。
田无镜看着那个仆人,目光微凝。
仆人的膝盖当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这恐怖气势!
田无镜开口道: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
一类,是我大燕铁骑;一类,是其他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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