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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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宫惟半蹲在一具身首分离的活尸身边,仔细观察片刻,做出了结论。
在第一缕晨曦透进山谷的瞬间,所有到处游荡的活尸似乎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不约而同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原始丛林,钻进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如同真正的尸体一样僵硬扑倒,失去了所有反应。
山谷深处密林虬结,阳光难以透进,可视条件极差。如果此时有活人经过,哪怕只隔几步远,都很难发现在丛林厚厚的腐殖层下,竟然藏匿着层层叠叠数以千计的腐尸。
只有到了夜晚,它们才会从死亡的国度回来,成群结队寻找新鲜血肉。
尉迟锐皱眉道:“既是瘟疫,源头在哪里?”
“锐啊,”宫惟捂着鼻子,心平气和地说,“我来教你上天界遇到麻烦时公认的第一原则:遇事不决,先打曲獬。只要人间开始流行这种莫名其妙的瘟疫,我们一般都是直接打上门去找鬼太子算账的。”
“……”尉迟锐点头道:“难怪人家背后骂你体弱脑残。”
“这就是纯污蔑了。”宫惟站起身一跳两跳,穿过层叠堆积的腐尸,钻出茂密的树丛站在山道边,用力拍了拍袖子:“我从小生得比牛还壮,三岁那年扛着整座转生台绕鬼垣跑了一个来回,曲獬跟在后头狂追了两个时辰都没追上,除了平生第一次吃辣椒拉了半天肚子以外,九千多年就没怎么生过病,体弱在哪里?”
尉迟锐竟无言以对,半晌问:“那脑残呢?
宫惟冷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时我确实会反省自己为什么能和你成为朋友。”
尉迟锐:“……”
宫惟昂首越过呆若木鸡的尉迟锐,紧接着被道旁伸出的一截僵尸腿绊了个跟头,所幸被徐霜策一把扶住了。
这密密麻麻的满地腐尸里,有粗布葛衣一看就来自附近村庄的平民,也有绫罗绸缎显然出身不凡的富户,唯一共同点是腐烂速度极快,瘟疫开始散播没几天,不少腐尸已经烂得黑水遍地,甚至腹腔都前后穿透了。
“这场瘟疫明显扩散得非常快啊,”宫惟摸着下巴,说:“我只有一事想不明白。”
徐霜策道:“何事?”
“活尸吃人如此可怕,致死率又如此之高,甚至连仙门世家都不能幸免,为什么我对当年这场瘟疫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身后半晌没传来回音,宫惟好奇地回头一瞥。
只见徐霜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平静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因为九千年前的这个时候,下天界刚巧新飞升一名神官,相貌甚是秀雅。”
宫惟:“啥?”
“你天天跑去下天界同人家谈经论道、饮酒下棋,每日乐不思蜀,熏熏然不知身在何处。人间爆发瘟疫时,众仙不敢去打扰你,便把消息直接送进东天神殿,第二天就被呈上了我的案头。”
宫惟:“……”
“我立刻准备下降人界查看情况,然而尚未动身,人界再次传来消息,瘟疫就像它当初爆发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腐血不再传播,活尸亦不再伤人,传播范围自始至终未曾出过氿城地界,然后就结束了。”
宫惟一脸震惊。
“因为最终影响甚小,我便没有特地去通知你。”徐霜策冷冷道,“所以你不知道。”
周遭静默良久,只见徐霜策一挑唇角,转身拂袖而去。
“………………”宫惟不引人注意地后退半步,一手掩着半边嘴,回头小声问:“我锐。”
“?”
“我策刚才好像不太爽,是我的错觉吗?”
尉迟锐诚实道:“不是。”
“他为嘛不爽?”
两人四目相对,尉迟锐一脸“你竟连这都不懂”的表情,震惊道:“你为了偷懒出去玩,连本职工作都推给徐霜策,你策心里怎么能爽?”
宫惟拖长语调无声地:“哦——”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的宫惟十分愧疚,在尉迟锐谴责的视线中做好了心理建设,期期艾艾蹭到徐霜策身边,诚恳道:“我错了徐白。我……”
“你二人为什么能成为朋友,不各自都反省一下吗?”徐霜策和颜悦色地问道。
·
晨光穿过山谷,映在宣静河紧闭的眼睛上,他终于在剧痛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高烧尚未完全退去,全身肌肉甚至五脏六腑都沉浸在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中,尤其右手腕受伤处几乎痛得彻骨。他勉强低头向下望去,却见手腕被一块黑色锦缎作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还渗透出血迹来,却已经不是腐血的青黑,而是鲜明刺目的殷红。
我没有变成活尸?
宣静河咬牙要去撕扯绷带,却被人伸手一把拦住,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曲獬沙哑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宣静河一怔,朦胧中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曲獬怀里,头枕着少年结实的臂弯,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片纸都插不进去。
他立刻要挣扎起身,但彻夜高烧把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手刚撑地就是一软。曲獬立刻关切地卡住了他:“矩宗大人尚未退烧,还是先别起身。来,喝口水。”
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瓷碗,水倒是很干净,宣静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终于积攒起微许体力,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昨夜矩宗大人昏迷时,将全部腐血汇聚在了伤处,我见您灵力即将衰竭,于是斗胆用匕首将那一小片腐坏的皮肉削了下来,之后果然毒素排清,流出的就全是鲜血了。”曲獬诚恳地俯首致歉:“虽伤您贵体,但事发紧急,请矩宗恕我不敬之罪!”
少年似乎是熬了一整夜,不过到底年轻,神态风姿并未折损,赔罪的姿态亦恭敬而柔顺。
但宣静河看着他那张完美无可挑剔的面容,内心隐隐有些异样,似乎昨夜有什么荒诞、怪异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一掠而过——辽阔无垠的血海,破开苍穹的巨龙,阴森华丽的鬼蜮寝宫……然而只要再仔细回忆,脑子就开始拉锯似地痛,所有残存的画面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矩宗?”曲獬含笑道。
他低柔的声音仿佛蕴藏着一种古怪的力量,霎时间让宣静河思绪一空,足足半晌才在空白中回过神来,皱眉道:“我……我的手……”
他右手无力地摊开掌心,指尖微微一动,剧痛顿时麻痹了半侧身体。
曲獬愧疚道:“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伤在手腕这样的位置,以后拿剑怕是要受一点影响了。”
宣静河的心往下一沉。
对于修士来说,境界越高灵力就越强,但剑术却不是如此。仙盟很多灵力强大的宗师却有着非常平庸的剑技,概因剑术是必须打小苦练的童子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丝一毫取巧的机会都不能有。
宣静河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卓,年幼时正是因此才被上任矩宗收入门下的。剑术可以说是叩开他修仙之路的敲门砖,也凝结着他无数不为人知的钻研和心血,若撇开当世剑宗不提,这偌大仙盟中如果他认了剑术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认第一。
曲獬更歉疚了:“矩宗大人……”
“无妨。”宣静河却温和地打断了他,沉默良久后道:“你只是为了救我的命,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他用左手撑地,从曲獬怀里咬牙坐起身。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尽了他的力气,脸色因为剧痛而发白,嘴唇没有半丝血色。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了一段距离,曲獬五指微动,仿佛是想伸手把他勾回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脸上满是内疚和楚楚可怜:“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玄道长与您全力保护,在下必定活不过昨晚……都是我太没用了!”
宣静河虚弱至极,疲惫地一摇头:“应当是我多谢曲公子。”
宣静河持身雅正,即便是在这么病弱的情况下,都跟人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风度礼仪纹丝不错,低头时修长后颈与挺直脊背折成了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角度。
曲獬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了眼睛。
——三千年后,眼前这位持身雅正的矩宗飞升封神,摄政鬼垣十二府,而他自己则被封印在混沌之境,每日被迫聆听宣道,终年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曲獬很难想象那匪夷所思的局面是因何而产生,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三千镜中映出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天道是世间无数因缘综合作用的结果,哪怕一个小小的改变,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天翻地覆的结果,产生完全不同的未来。
那么,如果一切因果从昨夜起,就被悄然改变了呢?
如果宣静河没来得及飞升就死了呢?
高床软枕,珠帘玉簟,红烛高悬。曲獬的视线在宣静河咽喉停留良久,只要五指轻轻一扣,他就能把那脆弱的颈骨完全绞断,让这绝世的美人无声无息死在鬼太子寝宫里——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
他单手把宣静河脖颈重重摁进床榻里,俯身印下一吻,极尽缠绵悱恻,良久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你飞升不了,未来也不会发生。”他注视着矩宗苍白沉睡的面容,眼底带着笑意,语调却既轻而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别无选择地踏进这道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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