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1
书海居 m.shuhaiju.net
大结局1(第 3/4 页)
或者,他的最终目的,从来都是这个,隔空摄物,空手套狼,一个巨大的弯子绕出去,绕回来的时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从传国玺下,抽出了第二份“遗旨”。
“先庄宗皇帝遗脉,帝后嫡子,”她一指沈梦沉,“在这里。”
百官哗然,这下连纳兰君让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沈梦沉竟然是纳兰弘庆和沈皇后的儿子?
“我大燕多年旧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点哀伤地抚住了腹部,仿佛那里还有一个生命,却在沈梦沉的目光逼视下,立即放开了手,“当初,哀家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双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惊呼,大燕皇族的规矩谁都知道,双生子不祥,这还是九蒙高原时传下来的传说,双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发现双生胎后,由高原神师用一种特殊的办法,致死一个。不想沈皇后当年,竟然生的是双胎?
“大燕皇族的规矩,诸卿也知道。”沈榕凄然一笑,“双生不祥,哀家怎敢让这样的情形搅乱宫廷,无奈之下,将幼子托付沈家寄养,便是梦沉。”
她说得含糊堂皇,众人心知肚明,当初沈皇后和姚德妃斗得正厉害,庄宗皇帝宠爱德妃,一直想将她扶为皇贵妃乃至取代皇后,正在此时皇后怀孕,生下皇子,才巩固了后位。如果当时传出是双生子,姚家必得趁机进谗,触怒皇帝,沈皇后丢了后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舍了这个多出来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亲孙儿,此刻终于明白缘由——和孙子比起来,儿子才是血缘更近的亲人。何况这个孙儿,一直对她不亲。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梦沉的风神气质,眉眼神情,才发觉果真和沈皇后十分相似,甚至隐隐能找到几分庄宗皇帝的影子。回头再一想,当初怎么都想不通沈梦沉为什么不顾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释——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后拍拍手掌,进来几个婆子太医,说是当年沈皇后宫中老人,给皇后接生的人,翻出一列旧证,证明沈梦沉确实是皇帝骨血。众臣都无可不可地听着。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能提出什么有力证据?谁相信当初沈皇后送走幼子,还会留着证人给自己留下把柄?现在沈皇后要“找出”这些证人,实在容易得很,随便弄几个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儿梦沉。”沈榕见百官沉默,也并不多说,挥手示意证人下去,“先庄宗皇帝嫡系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亲兄弟,论起血缘之近,身份之尊,当今之世,再无人比他更配承继大位。何况,”她一指燕京之北,“梦沉已经和哀家商量过,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无割地自立的道理,将立即取消大庆国号,冀北青阳重归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统!”
群臣眼睛一亮——不费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阳,大燕重归一统!
历来开土辟疆是帝王将相最大功勋,同样,失地割让也是帝王将相最大耻辱,大庆被沈梦沉空手套白狼,生生从大燕脱离,导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们对沈梦沉耿耿于怀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要报仇的纳兰述在那里,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夺取摧毁的,是大庆才对。
此刻忽然这个难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解决,眼看大燕便可以回归一统,冀北回归后,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对付大庆,时刻担心被大庆咬上一口的问题。对付尧国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乐,再对比先前纳兰君让令他们惊愕失望的所作所为,一些坚守皇家正统,不愿皇权再起波澜,对沈梦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开始心动了。
“诸卿。”一直没说话的纳兰君让回转身,注视群臣,“仅凭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玺,一个不知真伪的遗旨,一个自己跑出来认做庄宗皇帝之子的敌国皇帝几句话,你们就打算公然反叛,背弃君父,认贼为主吗?”
他目光森凉,如名剑光寒,群臣多年来为他所统御,积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头。
一些忠于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驳斥那群动摇的官员,指出临朝换君的荒谬和危害,刚刚还肃杀安静的朝堂,瞬间又吵了起来。
吵得最欢的时候,却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纳兰君让一眼,对捧着圣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韦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韦国公清醒过来,首先表态!
他一出口,争吵立止,韦派官员都蠢蠢欲动,但更多人还在犹豫,毕竟皇帝就站在面前,要众臣当着他的面另投新主,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沈梦沉一直笑吟吟看着,好像上头争论的不是事关他一生的大事,此时拢着袖子,忽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铿然连响,窗纸啪啪啪连破,无数乌黑的弩箭从破口里探了出来,直直对准殿中诸臣,头顶上响起走瓦之声,内殿里冲出抱剑之徒,这座朝会大殿,上下里外,瞬间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群臣相顾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后意欲何为?”
“只不过保护诸位大人慢慢想罢了。”沈榕亲切地道,“什么时候想清楚,咱们这朝会什么时候结束。不过哀家建议不要耽搁太久,九蒙旗营正在宫城外等待为新皇庆祝,流民还在袭扰京城,诸位大人府上只怕都已经被惊扰,还是早些做决断的好。”
群臣脸色微微发白,此刻自己居于利箭环伺之下,稍有反对只怕便是万箭穿身,何况宫外还有九蒙旗营,流民还在攻击府邸,万一在宫里耽搁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么办?
这么一想,人们便慌了,原本忠于纳兰君让,想要据理力争的臣子们,大多闭上了嘴,却也有几名性情刚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声道:“皇权废立事关社稷,万不可如此轻率!先前陛下处事虽似有不妥之处,但也不应成为废立之由,何况沈氏现为大庆皇帝,敌国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诈……”
“唰!”
一柄投枪乌光一闪,穿过这名臣子的肩骨,截断了他的肩膀,也截断了他的话。
鲜血飞溅,遍洒金砖红毡。
百官噤声,木立如同僵偶。
几条人影从梁上扑下,迅速将受伤官员拖走,鲜血迤逦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发寒。
杀手既已当面,也就再无顾忌,一群红衣人自屋顶落下,手持弩弓,团团包围了纳兰君让。
“治乱世当以重典,为政平不畏杀人。”沈榕声音清冷,高高传来,“燕京生乱,国势飘摇,当此危机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纵日后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为我大燕江山承续万年打算。诸卿请不要考验哀家的耐心。”
她语气轻,杀气却浓,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势比人强,韦派官员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随即一些原本态度暧昧不明的大员也先后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得参加,大殿里挤挤挨挨数百人,人头攒动,渐渐都俯伏下去。
御史台的一批官儿们还在犹豫,一名御史低声道:“这一接事关重大,咱们是不是……”正想和身边人商量,眼睛一觑不由一怔,咦,身边这年轻官员,咋不太认得?转头又看看右边,咦,这位也不识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进来的时候,按列排班,谁也看不清谁,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脸,忽觉陌生。
“兄弟是从翰林院调过来的,昨天刚进御史台。”左边那年轻官员悄悄道,“大朝会第一次参加,竟然就遇上这事,老兄,兄弟现在两股战战六神无主,你说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一问,那御史顿时愁眉苦脸,想着这当朝大变,如何才能独善其身,也就忘记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没有人调来御史台。
“唉,形势比人强,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别人手里呢,而且看韦国公,似乎和太皇太后早已有默契,韦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护卫加起来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们还是顺应形势吧。”
“喔。”那年轻官员应了一声,随着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长长地垂了下来,细看来有点像蹲着。
他蹲下去的时候,动作有点艰难,手按在腹部,他身边的人想要搀他,被他不动声色推开。
人群渐渐都俯伏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内阁三大学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辅,他们手中掌握着内阁诰敕,除了玉玺之外,经过他们用印的朝廷文书,才有刊行天下,成为令规的可能。
他们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权参与并决定皇帝废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还站立着的人便特别显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面的敌意里,矗立在沈榕的逼视下,矗立在沈梦沉笑吟吟,却毫无感情的目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宫门外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三位首辅浑身一震,终于长叹一声,对视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纳兰君让闭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终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试图动手,他似乎想在最后的时刻,依旧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骄傲,不愿被那些杀手以弩箭逼伏于尘埃。
这让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没有反抗,这让她失去动手杀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没有当面反抗,她不至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孙儿。
“陛下,请吧。”她微笑,对那群杀手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务必严密看守纳兰君让,不得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沈梦沉此刻才从容上殿而来,沈榕立在御座之前,看他步履轻轻,神态看似微笑实则淡漠,似乎十数年苦心经营,千兜万转终于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或许这一生,本就没什么欢喜。
“护送”纳兰君让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几步,便听砰然一声,随即叱喝争斗之声响起,百官都听得一惊——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对殿外望去,窗纸上倒映着飞舞的箭矢,兔起鹘落的身形,头顶脚步移动,四面弓弦暗器鸣响,人们瞪大眼看着那些眼花缭乱而又不能清楚辨识的影子,只觉得心砰砰乱跳,比亲眼看见一场恶斗更加紧张,忽听一声炸响,声音之响震耳欲聋,竟然是火枪,随即一声长长惨呼,一抹鲜血如惊虹艳射,唰一声射上殿门!
殿门一抹虹桥刺眼,日光透进来也成了血色,百官瞪着那血红的一弯,脸色惨白,最靠近殿门的人都不敢挪动一步看看究竟。有人竖起耳朵,听见外头有人低低道:“哎呀,杀了。”
“杀了就杀了,反正也没打算让他活。”
槅门之外,一朝帝王被杀!
很多人无声无息瘫了下去,半晌,殿内飘起一股难闻的气息,似乎像有人惊得失禁。
沈梦沉快步下阶,推开殿门,看了看廊下横陈的尸首,手指一弹,弹出一抹淡黄的药末,随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刚才滑脚,跌落阶下,驾崩了。”
殿内窒息般的静默,连接话的人也没有,中枢一失,帝王一死,群龙无首,天下大局便定,只能俯首称臣。
沈梦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这回他从人群中穿过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发怔,随即镇定下来,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记做了?”迎着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御座九龙扶手上。
韦国公立即道:“老臣愿意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庄宗皇帝幼子为帝。”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应是,沈梦沉此时终于开口,瞟韦国公一眼,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发笔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猴急的,连放他们回去写奏折都不允许,非得现在交作业似地交齐?
随即便明白了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于立了终身的投名状,彻底背叛纳兰君让,将自己和新帝绑在了一条船上,从此后只能誓死拥戴新帝。
沈榕和沈梦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闪,两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稳,宫内还有忠于纳兰君让的一万御林军,城外还有九蒙旗营主力,当下沈榕以太皇太后之身,携开国皇帝玉玺和所谓庄宗皇帝遗旨,强势换帝,在掌握宫禁之后,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实,在九蒙旗营和附近京军没来得及进京救驾之前,稳定朝局,颁下政令,换防九蒙,弹压士兵,安定京内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笔墨分发了下去,在四面弩箭的看守下,众臣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请立沈梦沉为帝的奏章还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梦沉顺手还帮纳兰君让写了一份罪己退位诏,命人撬开御书房的抽屉,取出皇帝大宝,啪地一盖。
他这么一盖的时候,人群里似乎有人微微抬头,沈梦沉立即敏锐地回首,看了一圈,没有异常。
百官还是老老实实俯伏在那里,不敢有丝毫异动。沈梦沉凝眉瞧了半晌,挥挥手,一队红门护卫快步行到殿下,隔开了他和群臣之间的距离。
他一直袖手立在宝座之侧,此刻看着堆积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临大宝,岂可无贺客相庆?去,请君皇后前来。”
“陛……陛下!”内阁首辅一声惊呼,“尧国皇后君珂?请她相贺?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贺我,明日你贺她。”沈梦沉悠悠笑道,“首辅可以另准备一篇贺表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几位老臣愕然问。
沈梦沉笑而不语,也不理会他们,挥挥手,不多时殿外脚步声响,有人在门边报,“尧国君皇后到。”
群臣都齐刷刷转头,想看看当年就名动大燕,如今更是一国之后,妒忌专横新闻天天翻新的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殿门外人影一闪,门砰一声被撞开,开门的人似乎很有火气,步子很快,群臣只觉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缕淡淡幽香从鼻端掠过,转眼人已经到了殿那头,等群臣再抬头的时候,看见的已经只是一抹纤秀笔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扫视群臣,每个人接触到那金光内敛的眸子,都觉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测着她在看什么。
人群里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随即又俯伏下去,嘴里咕哝一句,声音太低,听不出是什么。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气,她交出玉玺,沈榕也确实开了门,但是密室门开了,可殿门没开啊,她刚刚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后已经跑掉了,似乎根本没把毒药当回事。君珂被押解进殿,头一抬,看见御座之前沈榕身边站着的沈梦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难怪太皇太后敢于和我提那样的交换条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讥嘲的笑,“原来身边有个用毒的祖宗。”
沈梦沉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讥讽,笑意微微,“小珂,朕登临大宝,终于拿回原本属于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亲身观礼?”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亿万民。就凭你包围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儿,自说自话往御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话。”
“你会知道的。”沈梦沉并不和她辩驳,回身搀住了沈榕,沈榕惊喜地抬头看他。
“母后……”沈梦沉的称呼让沈榕一颤,刹那泪盈于睫。
“母后,”沈梦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动,眼睛微微发亮,在她耳边轻轻道,“儿今日能夺这大燕帝位,实在仰赖母后相助,这御座今后是儿臣的,也是您的。来……”他温柔地搀扶着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惊喜击中,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栗,她仰起脸,仿佛不认识一般望着沈梦沉,眼角精致的银红眼线,渐渐被一抹湿润浸染开来,望去盈盈如红泪。
“我儿……”她颤声道,“你终于……你终于……”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缰。一生历遍风云诡谲,于后宫倾轧之中早已磨练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轰然崩毁,化为温柔齑粉。
往事历历从心头过,翻覆闪回如梦境……怀孕时得知双生的惊恐……试图弄死一胎却没能成功,导致后来纳兰远的多病……生子时的百般遮掩……亲信宫女将孩子抱出时,自己在他娇嫩脸颊上的最后一抚……后位的巩固和内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梦沉,忽然得知真相前来询问时她的震惊……惶恐之下丧失理智给他那残忍的一刀……重伤他后犹自不放心,命沈家将他放逐至冀北的绝情……三年后他再次出现,从此保持距离,恭谨敬重,口口声声唤她姑姑,再也没提过一字身世,而她年岁越长,内心越空,荣华后位如一梦,到头来用尽心思,只不过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那梦做到今日,忽然被一声母后唤醒,她几乎要热泪奔涌,此刻才知何为心痛。
看着她的眼泪,沈梦沉的手,忽然颤了颤,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一丝愧然。
这丝愧然没有被低头拭泪的沈榕发现,却被一旁的君珂看见,她怔了怔——沈梦沉会惭愧?他在惭愧什么?
一转眼看见沈梦沉扶着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御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梦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夺取大燕皇位,但依旧不放心这四周安危,作为新帝,这御座等下他是必须要坐的,因此能够对他造成伤害的,也只有这御座,他看见纳兰君让先前安坐御座依旧不放心,此刻便让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面纳兰君让都是计,御座必有机关,沈榕这一坐,便会送命!
君珂心底一阵发寒,看着沈榕激动欲泪神情更觉凉到心底,她霍然低头,不想自己脸色被沈榕察觉不对。
真相太过残忍,还是让她沉浸在儿子终于原谅她的美好幻想里吧。
沈榕坐下,身子还向后靠了靠,沈梦沉目光在御座上扫过,安然无事,才仿佛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刚才没有注意,这竟是御座,母后……”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该……”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梦沉,道,“梦沉,夜长梦多,宜尽早登基。等下便和内阁公卿诸臣商议,为你择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该在此接受朝贺才是。”
“母后说的是,不过母后劳苦功高,也该于这大殿之上,一并接受百官朝贺。”沈梦沉笑意晏晏,“来人,另取一座,设于御座左侧。”
沈榕满面欢喜,忙要推辞,沈梦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来,搁在御座之侧,内殿就有酸枝梨木嵌云母石的短榻,铺上十二龙凤明黄软褥,赫然又是一方宝座。
底下众臣看着,也没什么异议,新帝此举,不过市恩怀柔,向太皇太后所代表的公卿势力示好而已。
谁知这座椅搬上去以后,沈梦沉又道:“再设一椅,给我的皇后,两宫母仪天下,自该一视同仁。”说完对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惊得呼一下站起来,内阁三大学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敌国皇后!我大燕阶下囚,如何能够以皇后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梦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护卫,齐齐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面的三大学士面前,手中漆黑的长刀,几乎已经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尧国当然是敌国。”沈梦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头,“制胜他国者,不仅有以力制之,以兵胜之,也有以势压之。朕把纳兰述的皇后都抢来做了皇后,他纳兰述颜面扫地,自此永远输大燕一头,未战先败,气势已弱。一个连妻子都无法保护的人,如何能驾驭一国,镇服百官,将使万兵?他连君珂都输给了朕,又如何对尧国皇后麾下的鹄骑云雷交代?君珂一旦成为朕的皇后,尧国必乱,如此有何不好?”
他这番歪理说出来,群臣都愣了愣,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不起眼角落里,那年轻的御史,摸了摸脸,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边的人就抖了抖……
“来人,设座。”
同样的座位抬了上来,这回放在右侧。
“我有答应你坐?”君珂拢着袖子,看着那明黄软褥的宝座,笑得淡淡。
沈梦沉笑着拍拍手,两个打扇的宫女上殿来,都有点形态僵硬,目光呆滞,君珂看见左边那个,眼睛一直,“红砚?”
红砚眼神呆滞,目不斜视,步态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后。
“想救她吗?”沈梦沉一指,“乖乖上来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离奇,阶下囚忽成座上客,还能被大燕群臣参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后一队红门教徒扮成的侍卫,持刀拿剑,对准她的后心,看起来很有几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红砚,并没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为主,招呼那两个,“沈梦沉,你想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拿下不属于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庆。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你绕了一个大弯子,最终的目的居然还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梦沉笑笑,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御座上,九龙盘旋,鳞甲狰狞,黄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辉,大燕至尊之位,天下万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从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筹谋、盘算着的位置。
那些年,从内阁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书记、主事、侍郎、尚书、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觉得遥远,那人间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间深邃鬼魅,不狠了心、弃了情、忘却这红尘骨肉欢喜,再不能接近。
只因为出生时没有哭泣,他便被母亲视为不祥,双生子命运从此决定,一个位居宫廷,注定将承帝业的皇太子;一个养在世家,做到极致不过朝廷一介臣子,永远俯伏于兄弟脚下,山呼万岁,按班礼拜,头仰得再高,不过看他明黄的靴尖。
他原也认了,可当那年,那幼童怀满腔兴奋欣喜,入宫去问他的姑姑,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日桃花纷落是给他的回答,红艳如胸膛溅出的鲜血。
养伤三月,等到伤快好时,忽然就被家主给送到了冀北,说让他掌管冀北的庄田,冀北庄田大管家和冀北成王府关系很好,多年来呼风唤雨,忽然空降了一个小主子,偏偏小主子人又精明,来了不过几天,便查出了许多亏空的账目,那管家惊恐之下,向冀北王府举报小主子私蓄江湖高手,欲待不利于王府。
当夜,冀北王府的精兵便踏破了他的庄园,王府原本忌惮他的身份,只打算请过府询问,那管家却唯恐斩草不除根,暗中派人趁机要杀他,几位跟随他来到冀北的忠心家人,背着他逃跑,路过涡山,失足掉入一个深洞。
之后的事,便也不必说了,翻开旧往的记忆,不过倒映血色横斜,涡山山洞黑暗的山缝,从此挤不过这人生狭窄的时光。
等到再从山洞出来,人世风景不变,变的是一个人的沧海桑田。
之后回京,入仕,步步高升,金銮殿下跪着最优秀的年轻臣子,锋芒暗藏,雪里白狐。一掠尾漫天雪花飞散,难辨真身。
这天下人人欺他弃他诈他毒他,为什么不能换他来欺这天下?
然而外戚世家不掌军也无封地,他再优秀,不过一介贵介子弟,无百人之兵,无十里之封,凭什么来夺取这天下龙座,将偌大疆土,亿万百姓,掌握在手心?
凭这无双心计,心思如海。
到得今日,这座位终于就在脚尖,这些年他一眼也不曾多看这位置,却已将它在心中描摹万遍,知道第九条龙的第三根獠牙上有一道裂缝,知道戏珠的碧玉珠中间有一点淡黄的瑕疵。
一步跨出,这些年苦心筹谋,翻覆生死,至此终结。
他微笑。
上前。
轻轻、稳稳、坐下。
底下似乎人人呼吸一紧,像干燥的肌肤落了一滴水,扯出点紧张的细纹。
沈梦沉安坐,宝座龙头,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浑身戒备地坐下来,一坐定便已经确定,这座椅上下浑然一体,自己已经施加了几分力道,整个龙椅都没有任何内部细微运动,说明没有机关。
君珂似乎有点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
沈梦沉也微微吁了口气,似乎也有点失望——失望这胜利来得太容易,失望这步步为营的小心终究没派上用场,失望这最该设陷的宝座,竟然真的毫无动静。
这让他有点恍惚,有点好笑,觉得自己这许多年风浪经过,竟变得越发胆小。
抬起头来,身边右侧是君珂,左侧是沈榕,天下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边,恍惚间便突然想到“团圆”。
何等奢侈的字眼,这一生从未敢想象,哪怕如今这一霎团圆看来虚幻,好歹总算有机会想上这么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点痛,痛过之后有点软。
“母后。”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有点软,绷紧十数年的精神,在抵达对岸的此刻,终于自动松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请坐。”
沈榕眼眶湿润,报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终于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梦沉立即转头看她,沈榕视线被沈梦沉挡住,犹自未觉,正好坐下。
臀部刚刚接触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压上去,隐约便是极低极低的“嘎”一声。
“嚓!”
这一声低到极致,也快到极致,刹那间金光耀眼,九龙把手弹开,两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桥于天际乍现,瞬间交错,在沈梦沉喉间交剪!
此时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红砚。
此时沈梦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脉,指尖刚刚搁上去,他脸上神情忽然一变,这千钧一发时刻竟然一呆,随即君珂的手腕,便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时宝座之侧护卫,齐齐奔向君珂。
惊虹一现,刁钻角度,最佳时机,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无可躲避的杀机!
雪光一亮,寒气迫喉,那暗刀机关刁钻,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将咽喉迎上,也正正挡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梦沉那一霎依旧反应完美,他竟然没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险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跃起。
然而他终究犯了一个错误,他身侧是君珂,身后还有红砚。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红砚,一脚就踢了出去。
这一脚封住了沈梦沉去路,沈梦沉身子忽然游鱼般一滑,仿佛缩了一半,眼看要从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个侍卫攻向君珂手中红砚,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红砚直直落了下来,落下时正好撞到了沈梦沉。
砰地一声,沈梦沉缩骨本就无力他顾,又身在半空,给她这一撞,竟然向后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间!
避无可避!
“啊——”
一声惨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颤抖,鲜血腾空,跃上半丈,洒龙座黄金龙首一色鲜红。
君珂一把抓了红砚向后便退,仍被喷了热辣辣一脸深红,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只觉得胃里翻腾直欲呕吐,但此时也顾不得身体,犹自暗暗庆幸,幸亏刚才沈梦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脱了她的腕脉。
头一抬,君珂神色微惊。
前方,鲜血喷起处,沈梦沉也在退后,退到龙座之后,抱着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无奈,随即转向怀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软瘫如泥,背后两柄交剪的刀,深可见骨,鲜血汩汩而出,染红凤袍。
生死相关那一霎,她扑了上来,代沈梦沉挡住了杀手。
“母后……”一生悠游微笑,从来神色不动的沈梦沉,此刻笑意终去,半跪于地,揽紧沈榕,一句话想问,却咽在半途。
“沉儿……”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来,居然也是懒懒淡淡,一抹烟云,几分冷漠几分讥嘲,几分对世事的无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响动,四面八方步声急促,仿佛有一大队人突然从几个方向出现,有人长声喝道:“奉圣命剿除叛党,违抗者杀!擅动者杀!逃逸者杀!”
随即衣袂带风声、弓弩连发声、脚步游走声、围剿声逃窜声惨呼声求救声,连带几声亲卫队才有的火枪清脆的炸响,不断有人体扑落在殿门之上,带着一溜深红的血迹慢慢迤逦而下,头顶上不断有人落下,躯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血腥气从各处缝隙里钻进来,像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嗅觉里,每个人心深处都泛起了惊恐的湿腻。
不能眼见的杀戮,因为想象而比亲身面对更为惊心动魄,满殿无声,都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惊变而失色颤抖,却有几个人,缓缓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来,随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脚迈过人群,竟然直上殿来。
那几个人刚刚出现,围住殿上的沈梦沉属下便迎上去,当先一人哈哈一笑,摇摇摆摆抢上一步,一脚踏在了御座之下铜鹤的脚上,铮铮连响,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对着那群人没有防备的下盘,刹时便血葫芦一般滚成一团,被君珂一脚一个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头,刹时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说话,轰然一声殿门洞开,一大队侍卫冲了进来,这回不再是红门教徒假扮的侍卫,有一部分是正规的皇帝亲卫,属于石沛带领的那一群,这些人迅速将殿内官员都带出殿外;另一部分却是劲装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肃穆,后者眼神灵动,那些人一出现不管殿内的红门教徒,直奔殿上而来。
眼看着局势颠倒,宝座之侧的沈梦沉抬起头来,目光一掠,也不过微微一笑。
他并无临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狱的惨然,也没有险死还生的惊恐,只是抱着沈榕,将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随即一个手势,红门教徒放弃对战来者,都围拢到了他和沈榕身侧。
他拥紧沈榕,用一生从未有过的真正柔和的态度,问她,“你怎么样?”
沈榕半阖着眼睛,神情有点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轻轻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可真是瘦弱,还不哭,怎么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梦沉将她揽紧一些,“王伯说,我被抱出皇宫之后,忽然大哭,险些被发现。可惜,你没听见。”
“是吗……”沈榕若有憾意,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命……王伯怎样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后来掉进涡山山洞。”沈梦沉顿了顿,“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五年……”
“过去了。”
“但望……真能过去……”
沈梦沉不语。
母子两人,在这生死翻覆,群敌环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旧事家常。
四面却很安静,无人打扰,有人轻轻步上阶来,在君珂身边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拦。
沈榕的气息却渐渐弱了,春风细柳,秋霜薄苇,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刚刚贴上冰冷的窗纸,便要散去。
“我不该坐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气,唇边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宝座之侧。
沈梦沉的眼神也跟着落过去,那里,地面有点极其细微的下陷,被锦毯盖住,很难发觉。
御座还是有机关的,这机关却妙到毫巅——必须达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触发。
御座周围三尺,都建在一整块铁板之上,连着扶手的机关,如果御座之上始终只坐着一个人,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辈子甚至打滚,也不会引发机关,这也是沈梦沉坐下后,感觉到御座内部浑然的原因,那时候机关不可能被触动,一点内部动弹都不会有。
但沈梦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机关终于启动。
这绝妙的机关杀手,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设计。当然,不能寄希望于沈梦沉一定会加座,所以这殿上,铜鹤香炉,金鼎龙案,都已经做过手脚,沈梦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则只要他想做皇帝,迟早都会中上一两样机关。
沈氏母子苦心筹谋,到得此时,皇位一定会坐。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阳谋。
沈梦沉目光一掠便过,随即轻声安慰,“无妨。终究是值得的。”
“值得吗……”沈榕眼神渐渐有点茫然,不知道是在问这句话,还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
兰麝齐芳,钟鼓遏云,一色红毡迤逦自宫门尽头,明黄翠幄大轿抬来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二月娇,从此她母仪天下。
宫阙深深,争斗激烈,后宫的女人们身系家族荣辱,锦袍凤履,都恨不得将别人踏下,踏入尘埃。
德妃娇媚,陛下爱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时她怀孕,然而数月欣喜之后便是无限惊恐……
求了偏方,费了心思,十月分娩,终究还是两个孩儿,都瘦弱特异,发青的小脸,有一个甚至不会哭,她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般模样的两个孩子,陛下便是见了,只怕也难免认为妖异,从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荣华,都将落入深渊……
杀了太医,灭了稳婆,那一夜她哭哑了嗓子,累极晕去,从此沉疴难愈,多年之后才隐约知道,当年腹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她惊惧之下,拒绝就医,那胎渐渐化为石胎,从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个不会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养在青阳郡的普通家庭,长到十岁,养父母双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将他带回京,假充那个五岁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偏偏又因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岁冒充五岁孩子,居然也就这么死死瞒了下来……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总在无人处对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惊,那一日桃花树下,他终于问出那句可怕的话,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脱?忽然便被疯狂的念头驱动,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错,便是错。
那一刀时常午夜蹑足而来,在她光影缭乱的梦中翻飞作舞,横刺、竖切、斜割,侧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长虹,每一刀都惊得她嘶声狂吼,却惊不破那般沉滞梦境,她挣扎欲死方可醒来,冷汗浸透梦端。
多年后,那一刀终于还了回来。
无求乃乐,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梦沉……”她喃喃,一句话到了口边,终究没有问,没有说。
羞于问,羞于说,多年后她和他携手,说到底依旧有私心在,她从来不是纯粹的母亲,无颜求得原谅。
沈梦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
“娘。”他道,“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沈榕霍然睁大眼睛,最后一霎,似一生的光华都凝练于此刻,在眸中汹涌爆发,光彩熠熠,灿若虹霓。
那一瞬极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后的解脱,仿佛星子印在深蓝的天幕之上,便纵月色生辉,也不能摄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惊艳之光。
沈梦沉俯下脸,将额头轻轻贴在她渐渐冷去的额上。
这是一生至此,他与她唯一一次肌肤相触,在失却温度之后。
娘。
我原谅你。
我还要感谢你。
我感谢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后那一刻。
终于得到。
大殿沉静。
等待这一场告别。
沈梦沉终于将沈榕放了下来,他将她一直紧紧贴着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离,两人渐渐分开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渐渐发出隐约的刀锋摩擦肌骨的声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觉得胸中烦闷欲呕,她身边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梦沉的动作缓慢,始终没有停顿,沈榕身子渐渐拉开,一截染血刀锋在两人之间显现,慢慢拔出。
从他胸前。
沈榕最后扑过来的时候,因为红砚那一阻,并没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杀手,刀锋从她后背劈入,刺入了沈梦沉的胸膛。
两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锋拔出,沈梦沉将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来,微微偏脸,一笑。
“纳兰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亲身来此。”
君珂身边那人也一笑。
芝兰玉树,春光流水,多年光阴留给他的不是风霜沧桑,而是这人间,美玉再琢之后的明媚光华。
“你沈梦沉敢来,我纳兰述为什么不敢?”纳兰述仰头打量四周,微带怅然地一笑,“朕会记得给你的墓志铭写上:生于此,谋于此,死于此。此非庆帝,不过一弃子耳!”
“你以为是你胜了我吗?”沈梦沉笑得讥诮,“纳兰述,我很有多机会置你于死地,只不过君珂一直横亘在那里,我或许输了,但是是输给君珂,而不是你。”
“你确实输给她。”纳兰述若无其事,“从你遇见她第一眼,对她横加欺辱那一刻,你就注定输了。”
“那可未必。”沈梦沉笑起来,“纳兰述,你不过运气好,遇上重恩重义的君珂,她因为你的恩情嫁给你,可她心里,到底属意谁,你以为一定是你吗?”
“不是我难道是你吗?”纳兰述笑得更欢快,“沈梦沉,到了此刻你还想攻心?你不觉得白费力气?君珂爱谁不爱谁,说到底我真的没必要和你解释,她嫁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论她?你了解过她?你懂得过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玛其实就是太阳?你连她说什么都不懂,你还一直和我抢她?你拿什么和我抢?拿你的勃勃野心还是百万雄军?抱歉这些我也有,但我觉得拿这些去抢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他随意地揽住脸色有点发白的君珂的腰,扬眉瞟着沈梦沉的胸口,“陛下啊,你东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时辰呢还是想转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伤口好大,需要包扎吗?别用医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药白布,我送你一个,干净、透气、妥帖、三百六十度运动不侧漏,特大号三十九公分苏菲绵柔夜用创口贴……”他好整以暇从怀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锦囊,打开金色的锦囊,里面是一个银色的盒子,打开银色的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方的柔软的东西,纳兰述一边手指灵巧地要翻开,一边笑吟吟道,“哦不用谢我,她给的……”
君珂忽然跳起来,一把按住他的手,“别!”
沈梦沉原本脸色冷淡地听着,君珂反应这么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见君珂尴尬的脸色,眼光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瞟去。
纳兰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着,要把那东西翻开,忽然手指一弹,掌心里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风之前,拿着宫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宫女!
沈梦沉脸色一变,那宫女霍然抬手,手刚伸出便有一道粉红青紫的雾气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风一展,展开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挡住了那道雾气,几乎刹那之间,那片金箔就变成了紫黑之色。
借着金箔那一挡,纳兰述已经揽着君珂,君珂拖着红砚,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护卫奔了过来,穿白的由张半半带领,穿黑的则是姜辉亲自领队,将几人护在中间。
此时沈梦沉手一招,那宫女身上宽大的裙子掉落,现出里面柔软而斑斓的袍子,沈梦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宫女浑身一震,周身忽然漾出一层粉红色的毒雾。
君珂眼角瞄见,心中一惊,知道沈梦沉终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带进来了,连忙拉住纳兰述,急急问,“怎么样?身体可好?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纳兰述含笑拍拍她的脸,“我不亲自来,怕你中别人挑拨计啊。”
“怎么会,纳兰君让不会杀我,只要他押我出宫去边关交换谈判,我有的是办法逃脱。”君珂跺脚,叹气,“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确实没上沈榕的当。沈榕以为她不知道沈梦沉身世,然而去过大燕皇陵和涡山,还曾因为和沈梦沉解毒传功,神奇意识互通过的君珂,早已隐约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现,她立刻猜到沈梦沉又要出幺蛾子了,干脆将计就计,交出玉玺,让沈梦沉和纳兰君让两个去争个两败俱伤,她便有机会逃出来。
谁知道纳兰述竟然也跟了来,还混进了朝臣队伍里,听外头的声音,他的护卫也来了不少了?他怎么可能混进来的?难道……
纳兰述却在令部属收束,“保护好皇后,离那毒人远些!”转头对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机会,我也想会会老朋友。”
“怎么回事?”君珂低声问,“你们怎么可能进大燕皇宫?”
“我们是先混进大庆,再从冀北过鲁南再进燕京。这条路线,尧羽卫足可以找出七条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纳兰述脸色有点白,微微侧偏了脸,“咱们在大燕和大庆的暗桩,从来没放弃过对这两位的查探。沈梦沉和沈榕有联系,沈榕和韦家的勾结,咱们都知道。韦家的韦应被纳兰君让困在宫中不得回去报信,也是咱们的人给放了的。沈梦沉一出大庆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联系纳兰君让,和他达成小小协议,我助他杀沈梦沉,他让我进宫。”
“直接联系?”君珂瞠目结舌,“你们这血海深仇的,他怎么肯应……”
“利益之前没有绝对的敌友。”纳兰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机打掉沈梦沉在燕京的所有潜伏势力,也想要趁机将敢于亲身来大燕的我给留下,他为什么不同意?”
“而我,”纳兰述淡淡道,“我要顺利带人进宫,我要在沈梦沉最松懈的时候给他最狠的一击,我要亲眼看着他失去唯一亲人,我为什么不能先搁下仇恨,去和纳兰君让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会,轻轻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脸颊,“纳兰,我只望你多想着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寿万年。”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纳兰君让呢?怎么没出现?”君珂转头四顾,拉起他的手,“现在大燕只怕要出大军围困我们,趁他还没来得及,我们赶紧走。”
“急什么呢,小珂儿。”纳兰述却不急不忙,摆摆手,示意张半半发出一声长啸,才笑吟吟道,“纳兰君让打得好算盘,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现在有空对付我么?刚才殿外那出‘弑帝’大戏,可是真刀真枪哪!”
君珂吃惊地瞪着他——三国之主,齐聚大燕,敌友混淆,立场难辨,互相利用,阴谋阳谋,一场纠缠难解的博弈,难道算到最后他才是真正赢家?
“那么沈梦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摊血迹,沈榕的尸体还在御座之上无人管,沈梦沉却已经趁着她和纳兰述交谈,带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现在杀他?留他一命和纳兰君让相斗,咱们岂不是更轻松些?”纳兰述招呼窜到一边查看机关的钟情,钟情两眼通红,头发凌乱地跑下来,一脸悻悻,“唉,还是估计错误,没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话,暗器出来得会更向上一些,沈梦沉就一定没命了。”
此时外头干戈已休,宫中御林侍卫原本就忠于纳兰君让,只是首领被控制,群龙无首,不敢擅自包围大殿,此刻石沛恢复自由,捂着发麻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下着命令,一部分赶往宫门抵抗反叛的九蒙旗营,一部分包围大殿清除沈梦沉余孽,纳兰君让白纱裹着肩头,着人扶着坐在御辇上,亲自指挥追剿乱党。
沈梦沉出来时,身后不过三四护卫,纳兰君让正要下令放箭,沈梦沉一行人已经冲着那群挤在廊下的官员而去。
其中那宽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雾隐隐,一个被侍卫驱赶在廊下躲避的官儿离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纳兰君让皱眉看着行动迟缓的群臣,就是这批废物,惊慌失措,惊吓乱跑,见他未死,忙着请罪求恕,反而阻挡了侍卫的合围,让沈梦沉钻了空子。
必须迅速将沈梦沉解决,才能抽身对付京城的动乱,现在宫门被堵,谁也不知道九蒙旗营进来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乱成怎样。国都不能动荡,一旦处理不好,引发内战,依旧是倾国之祸!
官员被侍卫护着奔向大殿西侧的上谕处躲避,韦国公奔在最后,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眼看侍卫不注意,转过一个拐角,背靠在墙壁上喘了口气。
一口气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侧斯斯文文地道:“国公此时还想独善其身么?”
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衣袍一闪,已经掠过宫道,韦国公长叹一声道:“沈梦沉,你害得我惨。”
“国公何必泄气。”沈梦沉轻咳一声,微笑,“就算宫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乱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宫,召集你部所属人马,前往浙南,浙南郡边军主将是你韦家旧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来对你忠心耿耿。你携部属,带着传国玉玺和庄宗皇帝遗旨投奔他,以皇帝无道之名,请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谋天下,许他事成之后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动。浙南富裕,为天下粮仓,水路枢纽,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乱。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庆之兵呼应,天下,最终还是我们的!”
韦国公听得眼睛一亮,他原无反意,却因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对韦家下手,不得已铤而走险,如今韦家子弟已经在京城作乱,宫中风云突变却又是陛下早已谋划的一出局,眼看拥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转眼就有抄家灭族之祸,正想着趁乱逃命,不想此刻沈梦沉依旧能为他指出一条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绝望的心,顿时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梦沉看他意动,微微一笑,“国公,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向前或许还有锦绣前程,无边天下;向后可实实在在一条死路,你斟酌吧。”
韦国公垂下头,半晌一声叹息,“老夫愿随陛下骥尾,但望陛下不要临难抛弃老夫。”
“那是自然。”
沈梦沉一笑,又轻咳一声,闭了闭眼睛,随即对毒人手一挥。
毒人跃过高墙,高墙之下就是百官齐聚的上谕处,她落在屋顶上,底下侍卫发现她,立即拉弓待射,毒人单脚重重一跺,轰隆一声屋瓦碎裂,她已经直直落了下去。
随即殿内便爆发出一阵惨叫和惊呼,还有侍卫的高呼,“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得混乱……”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惨呼,随即里头轰然嘶叫声起,沸油遇冷,热锅炸开,殿门砰然一阵响,百官疯狂地又奔了出来。
百官一逃,沈梦沉立即带着自己残余的部下跟了上去,毒人紧紧追着百官,撵着他们直奔宫前广场,她身上粉色烟气忽浓忽淡,百官知道这东西毒到可怕,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前逃,他们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再潮水一般卷过,留下一地臭靴烂袜,洁白的广场瞬间成了垃圾场。
他们被毒人赶得在广场上乱窜,沈梦沉悠然跟在身后,再后面是数千侍卫,因为百官在前,也不能放箭,毒人在侧,也不能靠近,只能紧紧在后面跟着,看起来倒像是大燕护卫,在给大庆皇帝保卫护法一般。
纳兰君让乘辇赶来,脸色铁青,“让他们散开!”
“散开!散开!”侍卫们一阵大叫,有些官员听懂了,连忙四散逃开,向宫道各个方向躲避。
这下沈梦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挡箭牌了,但宫门也已经在望。
黑白人影连闪,纳兰述君珂的护卫也到了,趁着纳兰君让侍卫被沈梦沉吸引注意力的时候,他们悠哉悠哉跟在后头,也逛了逛大燕皇宫正殿广场。
宫门前也堵得水泄不通,此刻韦扬带着他的五千精兵,包围了通往前宫正殿的太宰门,正如宫里的人还不知道外头的消息,宫外的人也不知道宫内的风云诡谲,眨眼之间皇帝都换了两次。
韦扬神色有点焦躁,不住地看天——里面怎么还没抵抗?宫内还没得手?算算时辰,太皇太后早该掌握局势,派人来接应他接管宫城了啊。还有,弟弟带领的九蒙旗营怎么还没到?现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宫城内,京城中群龙无首,宫内命令传不出去,五城兵马司、都督府、骁骑营,乃至燕京府皂隶马壮无法擅自出动,弟弟出入燕京应该畅通无阻,为何耽搁这许久?
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隐隐听见一阵梵唱之声,鼻端嗅到点清越庄重的檀香香气,他愕然转头,四面依旧兵戈汹涌,人声嘈杂,这声音和香气,是怎么传来的?
此时天将黄昏,原本有点阴沉的天气,日光毛糙糙的,忽然就出了晚霞,锦带曳空,泼彩苍穹,滟滟千万里,人们的脸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润的酡红。
那霞光竟然像是层次递进的,一层层落于人群中央,霞光所及之处,人们不由自主愕然抬头,为这天上异象所惊,慢慢安静下来。
这一静,梵唱之声越发清晰,韦扬转头,看见宫城之外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上,走过一队衣冠肃穆的僧侣,执着全套法器,穿着最隆重的袈裟,缓缓行走,向城西方向而去。
在僧侣之后,还有无数百姓,合十闭目,默然跟随,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喃喃祷颂之声,如一道低沉的旋风,卷过长道。
韦扬惊得呆在那里,此时他才发觉,刚才还喧嚣纷乱,一片人间惨景的燕京,忽然便安静了下来,嘶喊不再,啼哭不再,纷乱不再,燕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肃穆的安静,仿若真空。
此刻这是一座辉煌近乎圣洁的城,深红晚霞自天际一泻而下,重檐斗拱,飞角宫墙,都闪着淡金银红的四射的光,梵音高唱,檀香弥漫,全城花开无声,人们在这样沉静而壮丽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无数人眼底泛起晶莹的碎光。
这样的沉默拥有无限的力场,卷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静。暴戾和凶蛮的因子瞬间涤荡。
韦扬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隐约觉得,一件足可以影响韦府,影响燕京,乃至影响整个大燕的大事,即将发生了。
宫门前的厮杀停止,全城的惊乱也在慢慢停止,从城西开始,静默如水晕一层层晕开,所经之处,波平浪稳。
全城所有寺庙山门大开,所有僧侣捧法器而出,直奔城西。
被流民惊扰,奔逃的百姓停住脚步,抱紧啼哭的孩子,默默往城西。
四处乱窜,烧杀抢掠,意图发泄心中狂乱愤懑的流民,傻傻仰头看着城西方向,听着百姓们高呼“圣僧梵因,示期坐化,天下信徒,皆浴佛光”。慢慢瞪大了眼睛。
这些耽于穷苦,颠沛流离,一生最大梦想就是能过上有吃有穿,安定饱暖生活的百姓,瞬间被那几个字击中,脑海一清,又一昏,人间最美好的想望,忽然就靠近了眼前。
沐浴佛光,得圣僧祈福,修今生福祉,得来世美满!
“拜圣僧去!”不知是谁一声高呼,流民群中就像刮过了一阵风,那些衣不蔽体光着赤脚片子的流民,丢下随意捡来的棍棒锄头,松开拉扯住的百姓衣服,放下搬起准备砸人的石块,掸掸满是尘灰的衣服,奔往城西!
奔往宫城的韦振及其手下,也听见了梵音,注意到了从暴乱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城。
那个消息让韦振在马上晃了晃,一时觉得昏眩。
梵因示期坐化……天哪。
燕人信佛,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听见这个消息,人人震动,这是百年难遇的盛事,但凡信徒,怎可不亲眼一见?
“将军。”韦振手下一个裨将见他怔在马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咱们是入京清剿流民的,如今流民已经恢复安定,余下的事该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马司处理,咱们不该再在京中通行了……”
韦振缓缓转过头去,平素转得极快的脑筋此刻有些迟滞,被那个惊天的消息给震得反应不及,梵因坐化……韦家保护神就此逝去,更重要的是,梵因为什么会在此刻坐化?他早说过红尘不过过客,来去随心,韦家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在韦家作乱,在流民入京,在燕京即将被风暴掀起的此刻?
韦振心乱如麻,此刻流民已经安定,齐聚城西,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纵马京城已经不妥,是立即和属下开诚布公干脆反了,还是顺应潮流,就此偃旗息鼓?
他还在犹豫,蓦然前方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一人一骑飞马狂奔而来,最初还是一小点,转眼就奔至眼前,身后黄色烟尘笔直,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剑。
韦振目光一凛,那是韦扬!
本该在宫城前主持围城大局的韦扬!
此刻他竟然离开宫城,丢下自己的士兵,单人独骑,直奔城西!
韦振心中一恸,梵因是韦扬的长子,血肉亲情,就算心中早有准备,但这一刻当真如此轰动的来临的时候,做父亲的,依旧抵受不住。
然而此刻放弃宫城意味着什么?韦振浑身一震,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幽然的长叹。
“宫门怎么开了?”君珂怔怔看着前方忽然出现骚动,随即里头一阵欢呼,宫门大开,大开的宫门之外,露着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中军都督府的士兵们,都惊愕地扭头吗,看着他们的指挥者,忽然疯狂拨马,离他们而去。
就这么外头茫然,里头松懈的一霎功夫,人影连闪,粉红烟雾弥漫,沈梦沉带着他的人,从混乱的宫门里从容而出。
纳兰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梦沉身后,此刻忽然笑道:“差不多了。”
他声音方落,天际出现几个小点,随即那小点越来越大,几声穿金裂石的长鸣传来,瞬间到了头顶。
大燕御林军抬头,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惊呼。
君珂大喜,“鹄骑!”
身后姜辉笑道,“皇后,鹄骑换代已经结束,这是训练出的第一批,我们怕引人注目,只带来了十只,昼伏夜出,潜藏在燕京附近,如今可来了。”
君珂心中欢喜,有了这鹄,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她原本有恃无恐敢来大燕,就是算着鹄骑近期应该可以用了,临行前就嘱咐姜辉及时带鹄骑接应,果然没有耽误。
头顶上,展开双翼足有丈许的巨鹄,呼啸而至,鹄上骑士一个俯冲,直冲宫门前的都督府精兵,都督府精兵一抬头,就看见灰白的巨大的鹄腹,深褐色钢铁一般的铁爪,爪上黑色的指甲弯弯长长,比弯刀还尖锐锋利,哧一声似要刺破空气,一卷一弹之间,便在人的背脊上犁开一道寸许的深沟!
血花爆溅,鹄骑一路俯冲而过,生生开了数十人的背脊,人群像被分开的血海,被巨爪和雄壮的翅膀煽飞出丈外。
浓郁的血腥气冲来,君珂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两声,此时纳兰述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属,没有听到。
“纳兰!”君珂实在耐不得这样的血腥,抓住纳兰述的袖子,“让它们接我们走便是了,我们快走。”
纳兰述回过头来,脸色有点白,笑了笑道,“好。”
巨鹄滑翔而来,君珂和纳兰述跃上最大的一只,君珂正准备让巨鹄骑士掉头,一转头惊咦一声,“幺鸡!”
幺鸡鹄骑士潇洒地一拨眼前白毛,架势着它的新飞机,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它很忙,很忙。
大燕侍卫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东西?虽然以前听说过,也以为不过无稽之谈,此刻亲眼得见,才知道鹄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些。
“放箭!放箭!”石沛带领属下赶过来,大声吩咐。
皇城四侧箭楼轧轧转动,劲弩上弦,幺鸡一拍身下鸟儿的脖子,巨鹄展开双翼冲天而起,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纷纷滑落,巨鹄半空一个盘旋,身子一斜,轰然一声一座箭楼被撞歪,鹄爪一抓,吱吱嘎嘎一阵瘆人的金铁断裂之声,弩机竟然生生被巨鹄抓起,随即爪子一松,半空中沉重的弩机翻滚而下,正对着底下赶来的纳兰君让御辇。
“护驾!护驾!”石沛疯了一般上前,不顾一切将纳兰君让一推,纳兰君让从御辇栽落,弩机轰然一声,砸在御辇之上,宝顶金轮,俱皆粉碎。
落在地上的纳兰君让不顾疼痛,霍然抬头,前方半空之上,巨鹄一个盘旋,鹄背之上长发微散的女子,正俯身低头看他。
他于御辇碎片之中,她于苍穹半空之上,刹那间目光交汇。
或有愤恨、疼痛、牵念、不舍……人间种种难言情意。
或有无奈、酸楚、决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掳、崇仁交心、燕宴冲。
突、城门决裂、赤罗相救、皇陵共难、三年相伴……兜兜转转近十年,在此刻画下句点。
或许从来就是这样,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后她自天遁,这许多碰撞交集,到头来不过烟光轨迹,转瞬无痕。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随即君珂转头,挽住了身边纳兰述递过来的手,纳兰述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微微笑开,下颌向后轻轻一仰,下巴圆润如明珠。长发被风卷得呼啦一下散开,缎子似拂在纳兰述面上,纳兰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鹄猛然振翅而起,苍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温柔唇角,和她含笑对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纳兰君让,今生见君珂,最后一眼。
起于燕京之会,终于两国之分。
“纳兰……”巨鹄之上风大,将两人长发卷起,看不清彼此脸容,君珂依靠在纳兰述怀里,轻轻道,“咱们跟着沈梦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来么?”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经着人将他救出。沈梦沉重伤逃窜,在大燕步步艰危,没心思再对咬咬母女不利,跟着他,就有机会救回她们。”纳兰述声音很低,“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给大燕留点礼物。”
君珂直起腰,此时才看见鹄背上,整整齐齐用铁筒封住的东西,那些铁筒被铁条紧紧捆扎,还打制了专门的木架,每个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来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火药?”
环顾另外十头鹄,每只鹄背上都带着不下数十只小铁筒。
“火药。”纳兰述声音淡淡,“巨鹄之下,何来城防?当初挡住咱们逃生之路,令正仪身死的那道墙,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毁燕京城墙?”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墙一毁,大燕……只怕从此就要陷入永远的战乱了。
“沈梦沉宫中作乱失败,是因为他毕竟能带进宫的人手有限,一旦纳兰君让没有被制,指挥宫中侍卫反扑,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韦家下水,怎么会就此放过?韦家是开国名将之后,历代国公都自幼入伍,掌过兵权,在大燕各地都有军中故旧,其中离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营主将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沈梦沉必然是要带韦家兵马南下,和浙南军汇合,以传国玉玺和所谓遗旨举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占据这一块内陆,大庆就可以出兵鲁南,和浙南呼应,他的皇帝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纳兰述语气淡淡,将沈梦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乱大燕,我乐见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点困难,我便炸了燕京城墙,助他一助,燕京城墙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于天下之前,临近几郡须臾之间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时候浙南一起事,各地边军将领又怎么不会蠢蠢欲动?大燕,危矣!”
君珂听他语气越来越低,声音有点含糊,担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吗?是不是觉得冷?”
“没事。”纳兰述一笑,偏脸指着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墙一炸,各地边军一乱,浙南之地立即困于四面包围之中,沈梦沉到时要想出大燕,谈何容易?”
君珂仔细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凛然,确实,只消纳兰述这一炸,刚刚燕京内乱的大燕首当其冲,随后乱了的大燕也会打断沈梦沉的计划,纳兰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绝妙好棋。
却也是绝杀乱世棋。
君珂从鹄背下望,鹄的阴影笼罩着燕京连绵的民居,人们惊恐且好奇地仰起头,指指点点,尚自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只消这么一炸,手指轻轻一推,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就会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墙之上,也等于落在那些懵然无知的百姓头顶,从此后,战乱、军马、杀戮、血腥……将长长久久伴随着这巨大的城,乃至这片她降落的国土……
君珂眼前忽然闪过八年前的燕京绝灭夜,血火呼号,残肢断臂,冲鼻的血气扑面而来,她心中一紧。
-->>(第 3/4 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友们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