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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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枕(第 4/4 页)
官家脸色越发低沉,撇开眼,沉声道:“把玉镯接下。”
嘉仪和吕氏有隙,不愿改口,虽然确乎有悖礼法,但也多少是在他意料之内,想着到底也是自己违背对先皇后的承诺在先,官家隐忍着岔开话题,准备日后再劝。
熟料话声甫毕,底下少女回的竟是:“我不接。”
斩钉截铁。
殿中众人霎时又倒抽口气,吕皇后脸色发白,官家一双凤眸怒视过去。
“你……”
发作刹那,一人自座上起立,把剪彤捧在手里的镶玉匣子一拿,朝吕皇后微微笑道:“谢娘娘美意。”
不消说,此人正是沉默多时的驸马都尉——褚怿。
官家一句怒叱卡在喉中,褚怿谢完吕皇后,又朝他颔首致意,继而不动声色把容央揽回座上。
直至此刻,大殿内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方有所缓和,吕皇后忙道:“想着有官家重赏,我便只为嘉仪备了这份薄礼,还望驸马莫要见怪才是。”
又看一眼身边天颜,斟酌道:“时候不早,那便传膳吧?”
官家唇线紧抿,视线落在仍旧霜眉冷目的嘉仪身上,忍耐道:“传吧。”
这大概是嘉仪帝姬有生以来,和官家用过的最沉重的一次午膳。
未时二刻,膳毕,官家道:“皇后回宫歇着吧。
嘉仪、褚怿,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日影荧荧,金波滺湙的小湖边垂柳拖丝,铺青叠翠,倏而一片微风吹来,掠动岸边绿叶窸窣。
容央跟在那抹褚红背影后,默默走了一段,低声对身边人道:“你在这儿等我吧。”
褚怿脚步微停,低头看她眉间神色不似寻常,想了想,点头。
伺候的内侍宫女都在十丈开外,官家身周也并无旁人,容央跟上去,父女二人相继在一棵浓郁苍翠的绿松前停下。
官家道:“你把他支开做什么?”
绿松如伞,浓荫匝地,容央垂眉立在树下,坦然道:“女儿不想当着新婚夫婿的面被父亲责骂。”
官家似笑非笑:“朕若要责骂你,早该责骂了,何必等到这时?”
容央欲言又止,自知先前在福宁殿内确乎是自己任性放肆,不觉放低声儿道:“那……爹爹叫我来干什么?”
官家眉目微凝,望着涟漪荡漾的湖面,深吸一气道:“有些事,朕不想瞒你,因为也知道终究瞒不住你。
你不喜欢皇后,不愿认她这位皇后,所以既不开口叫‘嬢嬢’,也不肯接受她送的礼。
这些,朕都理解。
“可是,自和亲一事以来,你可曾理解过朕?
或者说,理解过那位为保全你,而牺牲了自己女儿的母亲?”
容央一震。
官家言辞逐渐严厉:“自你嬢嬢去后,她便开始视你如己出,只要是你所钟爱的,无论人事,无论大小,她都记得比宫中任何一个人清楚。
哪怕明知做这些会伤贤懿的心,她也从来没有怠慢过对你的关心疼爱。
你扪心自问,凡是你和贤懿同在的场合,她哪一次不是以你为先?
每回你生病,哪一次的药不是她亲自所熬,乃至亲手所喂?
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何况你们之间还并无血缘?
这些情分,这些恩义,你便是不感动,不记念,又怎能这样冷若冰霜,以怨报德呢?
!”
在官家心里,吕氏就像一棵默默无闻的草,扎在这花团锦簇的深宫里,平心而论,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她对嘉仪始终如一的悉心照顾,他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似锦繁花里的这根温柔小草。
因为深感亏欠,他一直希望能有个人真心实意地去爱嘉仪,去弥补他这块心头肉被上天剥夺的母爱,去尽可能地替代那位故去的人陪伴她、呵护她成长。
所以,哪怕明知嘉仪并不十分乐意,他也还是给吕氏机会接近嘉仪,关爱嘉仪。
后宫有人嘲讽她不自量力,他就提她位份;朝中有声音非议她出身低微,他就予她尊荣。
他无法把失去的人还给嘉仪,就只能还一个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
只是,这个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在嘉仪那里,又究竟是什么呢?
容央被他那一吼吼得发懵,硬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冷若冰霜,以怨报德……”
身上骤然感觉有点冷,容央尽量克制着情绪,轻笑道:“那在爹爹看来,我该如何对她呢?”
点点金辉漾在湖中,令人恍神,以至于官家竟没能听出容央笑里的讥讽。
他想起吕氏来,想起她平日里淡淡的笑,想起她今日黯然的眼,想起她……
心里一疼,官家恳切道:“纵然不能推心置腹,该有的礼数、敬重,都是缺一不可!如今朕既已封她为后,她便不止你是名分上的母亲,还是朕的妻子,大鄞的国母,更何况……”
说及此处,戛然而止,眉间尽是复杂之色。
容央不由抬头:“更何况什么?”
官家看她一眼,终究又扭开头去,低声道:“更何况,她还怀了龙嗣。”
容央双眸赫睁,耳边如有古钟震响,头皮发麻:“爹爹说什么?
!”
官家定定看着水中浮萍:“朕说,她已怀有身孕,这种时候,你更不该冒犯她!”
容央惊骇交集,唇张开,喉咙却如被掐住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
刹那之间,一幕幕情景自眼前掠过——
内廷中,她一日比一日素净的妆容;
和亲一事传开后,不足一日,就闹得沸反盈天的三道圣旨;
乃至于清明那日的宝津楼内,她前脚赏赐完自己芙蓉糕,后脚对那敬酒的诰命夫人的以茶代酒……
容央震惊茫然,扯唇一笑,像冷笑,像自嘲之笑。
“那……那真是要恭喜爹爹了。”
官家皱眉:“你并不诚心,这……”
“所以那三道圣旨,到底是为我,还是为她呢?”
容央冷然截断,树荫里,泛红的双眼里泪如霜覆。
官家震了震,怫然变色:“你这话何意?”
容央字字颤抖:“我问,您究竟是为救我而无奈封她做皇后,还是为封她做皇后,而……而顺便、救了我呢?”
官家既惊且怒,只觉不可理喻:“你、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
容央含恨不语,官家越想越怒不可遏:“朕为你,不惜辜负对你母亲的承诺;她为你,不惜抛舍自己的亲生女儿;贤懿为你,吞声忍泪,痛不欲生!人人为你掏心掏肺,你不知满足,还反过来东怨西怒,百般责难!你、你简直……”
容央瞪大通红的眼。
“不、识、好、歹——”
四周风声凝滞,天子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响亮如一记掌掴,容央目眦尽裂,嘴唇战栗,一张小脸惨白如浆。
官家怒容不减,伸手指在她眉间:“朕,怎会把你娇惯到如此是非不明、自私自利的地步!”
心脏遽然一窒,如被无数无形大手捏压,容央瞪着面前横眉怒目的父亲,崩溃吼道:“她对我好,我就必须要接受吗?
!她想弥别人的爱,就真的可以弥补吗?
!对!她作为皇后,作为妻子,或可替代一国之母,替代伉俪之情!但于儿女而言,母亲,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容央热泪夺眶:“什么视我如己出,什么为我不惜抛舍亲生女儿……依我看,我也好,贤懿也罢,都不过是她攀登凤位的垫脚石罢……”
“啪——”
面颊一辣,容央头偏开,溅落的泪蒙住视野,朦胧中,烈阳如刃,直直刺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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