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箭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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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一箭如故(第 4/4 页)
李景风毫无惧色,回答道:“干活。”说着推开赵强,自顾自进了后堂。
沈玉倾察觉李景风脸色不对,挥手制止赵强拦阻,兀自纳闷。掌柜的见李景风失礼,忙赔罪道:“小子不懂礼数,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跟着追进了后堂,问李景风道,“人家沈公子赐银,那是对你的恩宠,怎地这么没礼貌?”
李景风将银锭丢给掌柜的,掌柜的忙接住,讶异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摇头道:“沈公子这人虚伪,这银子我不要。”
掌柜的一愣,说道:“就算他虚伪,你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这银子怕不得有五两重呢。”
李景风仍是摇头,掌柜的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觉得李景风当真傻了,只得回到大堂。
朱门殇见掌柜的进进出出,对着谢孤白笑道:“你说这掌柜的可不可疑?”
谢孤白道:“再猜下去,连那琴师都有嫌疑啦。”
众人听他一说,望向那盲眼琴师。那琴师兀自拉着二胡,对于方才发生的事绝口不问,绝口不提,倒是颇懂得做人。
小八笑道:“别提琴师了,方才沈公子得罪人啦。”
沈玉倾也察觉李景风不悦,只是不知自己哪里失态,正自沉吟,朱门殇却对那琴师留了心,不住打量着。
谢孤白笑道:“难道朱大夫真认为这琴师有古怪?”
朱门殇也不回话,抿了口茶,沉吟半晌,放下茶杯,起身穿过几桌武人,来到琴师面前。众人全好奇地瞧过去,莫不是这琴师真有古怪?
琴师似是未觉,拉弓推弓不见迟疑,一曲不知名的小调从琴筒幽幽咽咽地传出,时断时续,犹如乡野耆老正将一则故事娓娓道来。
朱门殇抬手在琴师眼前摆了摆,琴师一无所觉,朱门殇方才开口问道:“多久了?”
“什么?”老琴师问。
“你的眼睛。”
“两年有余。”琴师应道,手中琴弦毫无迟缓,他已惯了回答这等问题。
朱门殇忽然伸手,擒住琴师按弦的手,琴曲一时乱调,琴师满是皱褶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了然。他感受到朱门殇正在为他细细把脉,索性连拉弓的手也停下,反正也不成调了。
众人对朱门殇这个举动感到好奇,原来这人果真是个大夫?
“我已寻过名医。”琴师张开略微干涩的嘴,说道。
朱门殇放下琴师的手,沉吟片刻,道:“可治。”琴师脸上登时出现生气,犹如黑暗中见到微光。
朱门殇接着道:“但医好却无用。”
“大夫此言何意?”琴师略显急促地问道。
朱门殇这话一出,不单琴师困惑,其余人等也是满头雾水,知其言不解其意。
“医好,也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后,无复光明。”
听得此言,老人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沈玉倾脸上也露出惋惜之情,他对别人的痛苦总能感同身受。
琴师沉默半晌,问道:“还能再看一次日出吗?”
朱门殇道:“现在是子时,三个时辰后日出,只是天气阴雨,有无缘分不可知。”
琴师又问:“诊金多少?”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施药。你的病好不了,不收诊金。”
琴师不待犹豫,忙不迭将二胡倚身搁好,拱手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多谢!多谢!”
朱门殇从腰间囊袋取出数根银针,十指抓满银针,下一刻,银针便如风吹落花般散乱,难见轨迹,转瞬之间已插满琴师头顶与肩胸要穴。
那些武人刹时议论纷纷,见其下针手法,绝非寻常大夫。赵强急道:“就是这个,刚才他就是拿这个针扎我!”
“朱大夫年经轻轻竟有这等绝艺,假以时日,必成当代扁鹊。”谢孤白沉声说道。身旁书僮紧盯着琴师看,似是在等候琴师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沈玉倾亦是佩服,心想若能招揽此人,对青城派可是一大助力,非得好好结交不可。
“闭气,我助你通畅双目经脉。”朱门殇喝道。
琴师遵照指示,闭气停止呼息。朱门殇双手拇指分按在琴师两眼瞳子髎处,不停揉捏,琴师顿时脸泛潮红,散出一股热气来。
朱门殇收起手,随意拍了几下,道:“好了,你可以睁开双眼了。”
琴师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久未活动的眼皮。一道光线顿时映入他的眼眸,微弱却刺眼,但足以令人沸腾。
他已经许久未见光明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琴师激动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朱门殇,继而看向客栈里的每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里的每张面孔,看着客栈里的每样物品,视野虽然模糊,但与之前的一片黑暗已是天壤之别,不禁潸然泪下。
众人瞠目结舌,想不到这大夫竟真将盲眼琴师给治好了。
琴师大喊一声:“活菩萨!”正要跪地,却被朱门殇一把扶起,道:“未能痊愈,算不上什么。”
琴师携着二胡起身,弯腰道:“多谢神医,大恩大德铭感在心!”
朱门殇摆了摆手,道:“天色将亮,你要上山,现在就得出发。”
琴师一愣,再次弯腰道谢,将二胡小心翼翼地收入墨色木盒,背起木盒便要离开。
几名壮汉立刻拦了上来,琴师又是一愣,回过头来。沈玉倾见朱门殇正看着自己,他看看琴师,心中不忍,挥了挥手,几名壮汉立刻让开。
众人皆愣愣地目送琴师离去。那名书僮突然起身,唤道:“老伯,请留步。”
琴师闻声停住,那书僮拾起他遗落的手杖,走至他身旁,将手杖递给他道:“别忘了手杖。”琴师感激道谢。
书僮又道:“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东边山路较缓,你往那里去,可以省不少时间。”
琴师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走出客栈,书僮再度走回谢孤白身旁坐下。
众人心生好奇,不免在心里多作猜测。半晌,沈玉倾问朱门殇道:“朱大夫愿意留下吗?”
朱门殇眉头一挑,道:“帮我备车,我要进城。”
沈玉倾又望向谢孤白,问道:“谢公子呢?”
谢孤白看向朱门殇,笑道:“虽然朱大夫性情古怪,却甚合我脾胃,算得上一见如故,我想多与朱大夫亲近亲近,便与他同行吧。”
朱门殇看着谢孤白,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一见如故,甚得我心!哈哈哈哈!”
谢孤白道:“沈公子何不与我们同行?”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不克□□,两位若住在青城,明日自当拜访。”
谢孤白也拱手道:“那明日再会了,沈公子,告辞。”
沈玉倾一挥手,一名壮汉奔来。沈玉倾拱手道:“还请三位稍待。”
朱门殇又挑了挑他那两道粗眉,回到座位上。
福居馆的故事,还未完结。
※
琴师出了客栈后,撑着伞,沿着老驿道赶路。天空仍是黑云紧布,他视野有些模糊,不免心里担忧,这云层厚实,日光难以穿透。
他来到山脚,想在天亮前上山,然而他找着山径时,那里竟有两人执枪守在左近,犹如凶恶的门神。
琴师想了想,一手撑伞,另一手持杖不停点地,再度变回瞎子模样。守卫不明所以,只手将琴师推开,琴师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哀鸣。守卫拿枪尖抵着琴师颈项,琴师颤颤巍巍地紧抱住木盒,另一手拿着木杖乱挥,问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另一名守卫见状,道:“原来是个瞎子,莫与他为难。”问明了琴师是要上山,那与点苍使者所经道路方向不同,便即放行。
琴师一面抱着木盒站起来,一面不停点头与守卫道谢。
“快走,快走!”守卫摆着手催促道。
琴师背好木盒,点着手杖向前摸索,守卫嫌憎地避开。琴师一步步路过守卫,缓缓走上登山的路径。
他走了几里路,止住脚步,回首一望,守卫已不复见。他再回首,跨出一步,这一跨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异常地雄浑有力。再一步,琴师的身影霎时竟如泡影消散无踪,往前路望去,方才隐约可见其背影。
一阵赶路过后,琴师停在一处山顶断崖,周边林木稀疏,偶有几声夙起的鸟鸣。这时雨势暂歇,天上仍是密云四布,晦暗不明。
琴师取下木盒,打横于一掌,一手掀开盒盖,取出胡琴,再将木盒置于一旁岩上。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掌缓缓抚过弓弦和琴身,闭目叹道:“两年有余……”
随即,琴师猛地双眼一睁,眸如鹰隼,两掌覆于琴首琴尾,用力一拗,琴杆竟尔弯曲如弓。他拾一尖石割去弓毛,再斩琴弓末端曲处,而后削尖,露出了一小截金属,犹如箭镞。
琴师端视掌中甫脱胎换骨的弓箭,虽粗糙,但杀人足矣。他大手一握,将弓箭负于身后,迈步走向崖边。
这时,山下官道上驶来一驾装饰华美的马车,数十守卫前后簇拥,火把高举,把那马车照得分外清晰。琴师昂首立于绝崖,一手拈琴杆,一手搭琴弓,猛然往后一拉,琴张如满月,发出颤颤悲鸣。
此刻琴师发仍白,脸还皱,却与客栈里的老弱盲翁判若两人,凭添了数分顶天立地的豪气。他持弓,俯下身子,屏气凝神,锐利双眸锁定马车,只消一放箭,此箭便能如追月流星,直取性命。
然而琴师却在关键时刻一愣。未料,岔道上又出现另一驾完全相同的马车,周边亦有众多守卫。眨眼间,两驾马车已并驾齐驱,两路守卫将其团团围住。
琴师心里明白,箭只一发,一箭中的于他何难?难在无法分辨要杀之人在左亦或在右。
正犹豫间,琴杆愈颤愈烈,已绷至极限。琴师大叹一声,只得听天由命,举弓对准右方马车,等待时机。
倏地,他耳边响起那书僮说的一句话。那书僮嘱咐他山路时,又低声说了一句:
“左右难辨时,拣左。”
琴师挪动弓箭,顿开琴弦,刹那间,破空霹雳响,奔箭雷电掣。
一箭即出,琴杆应声断裂,琴弦松弛无力,再难成曲。
琴师不待箭落便拿着毁坏的胡琴转身离开悬崖,他将琴小心翼翼摆回木盒,合上盖子。
这时,琴师忽感一道亮光,抬头望去。密云疾散,旭日初升,他毫不畏光地直视晨曦,久久未动,终至眼前一黑。
一箭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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