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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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第 1/2 页)
本回之中,全书一直酝酿的社会政治危机终于发作,靖康之难起,“官吏逃亡,城门昼闭,人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烟尘四野,日蔽黄沙,男啼女哭,万户惊惶。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韩爱姐怀抱月琴,一路上弹唱小词曲,向湖州找寻父母。《金瓶梅》到此,把国与家这两条一直并行的线索入到了一起,写国如何破,家如何亡,父子母女,不得相顾,使得这部大书有一个极为沉重苍劲的结局。
月琴,是孟玉楼擅长的乐器,第七回中,西门庆正因为听说玉楼会弹月琴而深受吸引,后来金莲又向玉楼学习月琴;二十七回中,正是以玉楼的月琴,伴奏众人合唱那一曲感叹光阴飞逝、人生几何的《梁州序》。弹唱,则是本书贯穿始终的娱乐形式。然而无论月琴,还是弹唱,都未有像这样悲哀凄惨的。爱姐走到徐州地方,投宿在一个老婆婆家,巧遇做挑河夫子的叔叔韩二,当时老婆婆给这些挑河夫所做的饭食是“一大锅稗稻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在喜欢描写饮食的《金瓶梅》中,这是最后一次详写食物,而全书从未见过有如此粗糙恶劣的:“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那几个挑河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兜裆,脚上黄泥”,全书描写衣饰,也从未有见过如此暗淡的。
绣像本《金瓶梅》的第一百回与第一回,在种种方面形成对照、接应,结构安排,极尽匠心。在此我要重复强调在前言中提出的观点:绣像本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版本,它与词话本最大的差异:一是美学的,二是意识形态的。虽然第一百回在两个版本里面差距不大,但是绣像本第一回与词话本第一回的巨大不同,使得它的第一回与第一百回之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复杂联系,而这种复杂联系,又巧妙地成为绣像本《金瓶梅》与词话本《金瓶梅》不同的哲学思想的表达。
绣像本第一回,以一段叙述者的入话开始,开宗明义提出据说是道号纯阳子的吕岩也即吕洞宾写的一首诗,警告世人不要沉溺女色,随即缕陈世人对于酒色财气特别是财与色的沉迷,以及财色给人带来的伤害。入话最后得出结论是:“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死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继此之后,我们看到西门庆在吴道士主持的玉皇庙进行兄弟结义,去之前,从谢希大口中,我们得知“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西门庆认为“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于是定下玉皇庙。第一回与最后一回在结构上的照应,首先便表现在玉皇庙、永福寺的对峙:月娘逃难,被普静和尚拦住,带往永福寺,在那里,普静超度亡魂、点化孝哥。其实,详观第一回,我们在西门庆结义十兄弟的疏文中,已看到永福寺幢幢的阴影:“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所谓有永之年、无疆之福,便是对于西门庆、花子虚等寿命不永、繁华不常的讽刺性预兆,而其中“永”“福”二字,更是跃跃欲出,伏笔如伏兵,时机一到便冲杀出来。
词话本《金瓶梅》的第一回,只强调女色对人的戕害,因此以一个“虎中美女”的鲜明意象开头。但是在绣像本《金瓶梅》中,因为有叙述者在入话中对于这个如梦幻泡影的世界所做的一番哲学思考,使得孝哥的出家不再仅仅是上天对西门家的惩罚(断绝其后嗣),也不再是一个方便的叙事工具和结束手段,而成了作者对世界的严肃回答。红楼主人正是受到这种思想的激发,才给贾宝玉安排一个出家的结局,而且必要一僧一道与他并行。正如绣像本《金瓶梅》以吕洞宾的诗与玉皇庙开头,而以普静和尚的禅偈与永福寺结束也。
第一回,叙述者提出“酒色财气”四字的厉害,但是特别强调其中的“财”与“色”:“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禀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然而在最后一回的开头,作者却写出一个李安——在春梅对他财与色的双重诱惑之下,能够听从母亲的话(作者特别点出“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拒绝财色诱惑,远远离开是非之地。想到第一回中作者的感叹,李安这个少见的正面人物形象构成了全书结构的第二层照应,而且,李安是一个儒家的典范,他对母亲孝,对守备义(离开守备府,正是因为不想屈服于春梅而背叛守备),不为财色所迷。他与前文的王杏庵老人同是作者所心仪的为人处世的楷模。然而,读者了解李安的正面品质之时,也正是他的消失之日。于是我们想到《水浒传》一开头,便写出一个孝子: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这个王进受到太尉高俅的迫害,带着老母,远走高飞,从此消失于本书之中。《金瓶梅》中的孝子,则出现在全书之末,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与《水浒传》中的王进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书的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以兄弟、哥嫂之情开始,而最后一回,仍以兄弟、哥嫂之情结束。在第一回中,西门庆结义的十兄弟,对照武大、武松一对亲兄弟。西门庆的妻子月娘,对照武大的妻子金莲:西门庆和帮闲们对结义极为热心,月娘——也就是这些结义兄弟们的大嫂——却对他们的结义颇有微词;武氏兄弟相遇,似乎互相没有什么话说,但武松的嫂嫂金莲却对武松热情非常。在这最后一回中,十兄弟的传记终于全部写完,其他的兄弟都实写,唯有云理守是虚写:月娘携带家人,携带着从瓶儿处得来的一百颗胡珠去投奔云理守,但是在月娘那个预言性的梦里,云理守却杀了吴二舅、玳安、孝哥儿,逼迫月娘和他成婚,完全背叛了结义兄弟的誓言。不过,月娘携带的珠子,既然是瓶儿的遗物,那么这一点隐隐提醒我们西门庆当初如何对待自己的结义兄弟花子虚。月娘在梦中受到云理守的逼迫,其实云理守也不过是效法结义大哥西门庆而已。
另一方面,第一回的“冷遇”二字在第一百回里也得到照应,这反映在绣像本与词话本十分不同的回目里面:“韩爱姐路遇二捣鬼”(而不是词话本的“韩爱姐湖州寻父”)。绣像本把读者的注意,通过回目的大书特书,吸引到兄弟的关系(韩二与韩大)上,也吸引到叔侄的关系上,这是耐人寻味的。前面说过,韩家兄弟是武家兄弟的镜像,那么爱姐与二捣鬼的关系,其实也是武松与侄女迎儿关系的反照:武松待迎儿之无情,正衬托出二捣鬼对侄女爱姐的有情。武松当初弃迎儿而去,临走时迎儿说:“叔叔,我害怕。”武松却说:“孩儿,我顾不了你了!”又把王婆箱笼里面的银子全部拿走,并些钗环首饰之类,也“都包裹了”,完全没有给迎儿留下一点钱养赡自己,也不考虑哥哥武大唯一一点骨血的未来前途,还要靠邻居姚二郎将其遣嫁——必称姚二郎者,是为了刺武二郎之心也。武二只知道杀死金莲、王婆,发泄自己的仇恨(包括被西门庆流放他乡的仇恨),却不能抚养哥哥的遗孤,作者对此是颇有微词的。因此,为我们设计了韩二与爱姐相逢的场面:“两个抱头哭做一处。”相互诉说各自的经历,韩二又“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这样的话,这样的手势,蕴涵着许多的亲情与人情,远远比武松的残忍无情更加感人。作者借韩二与爱姐的路遇,再次向读者暗示了为什么与武家如此相似的韩家却独独能生存下来。同时,我们也不要忽略了作者的寓言:两个“捣鬼”,结于“胡诌”。作者明明在告诉读者:这是“满纸荒唐言”而已。于小说之中指出小说的性质,谁又能说,《金瓶梅》不是中国第一部自觉的“后设小说”(metafiction)?
爱姐割发毁目,出家做了尼姑,是绣春出家的延续,也是孝哥出家的前奏。
最后必须指出的一点,是一部《金瓶梅》以秋日起,仍以秋日结。盖人人皆知《金瓶梅》对时间和季节的叙述,十分地经意,十分地用心,因为《金瓶梅》是一部小型的史书。其中历史年代错乱颠倒处,与人物年龄的偶尔错落处,不足视为作者疏忽或者拼凑版本的证据:一方面作者欲造成亦真亦幻的效果,一方面读者看书,在日期方面也不宜过于呆滞,取其大意可也。绣像本《金瓶梅》一开始,就极其明确地标识出时序,我们要提醒读者,本书男主角西门庆所说的第一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九月二十五日,已经是深秋。第一百回则冬天开始。“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云云。正月初旬,周统制搬取春梅母子到东昌任所;五月初七,周统制阵亡;六月伏暑天气,春梅“鼻口皆出凉气”而死(此书最后的一次炎凉对比)。从此以后,书中就不再明写时间,然而当我们读至永福寺中普静夜间念经超度屈死冤魂一节,我们看到八个字“金风凄凄,斜月朦朦”。金风,就是秋风,则时序非秋日而何哉!甚至当我们细看绣像本插图时,我们也会注意到在爱姐路遇韩二的绣像插图上,树叶零落,正是深秋景色。秋在五行里属金,正宜此时的金戈铁马,万物凋丧,然而普静超拔冤魂,书中所有的死者一一前来,化解冤孽,各自前去,投胎托生,则世道转回,转又生生不息。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却也是万物成熟丰美的季节。《金瓶梅》既描写秋天所象征的死亡、腐败、分离、凋丧,也描写成年人的欲望、繁难、烦恼、需求;它不回避红尘世界令人发指的丑恶,也毫不隐讳地赞美它令人销魂的魅力。一切以正面、反面来区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金瓶梅》写的,只是“人”而已。
那天晚上,在永福寺里,佛前烧着一炉香,点着一大盏琉璃海灯。三更时,便是佛前海灯也昏暗不明:这正是人世苦海的象征。《金瓶梅》是一部何等喧嚣的书,然而此时人烟寂静,万籁无声。《金瓶梅》是一部何等犀利无情的书,然而此时普静和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荐拔幽怨的魂灵。另一方面,月娘“睡得正熟”,梦见云理守杀死了吴二舅、玳安与孝哥,逼迫她成亲。当她因为孝哥的鲜血而大叫一声醒来,发现却是“南柯一梦”。普静和尚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醒悟得了么?”
普静用禅杖向沉睡的孝哥头上一点,却是“西门庆项戴沉枷,腰系铁索”。绣像本评点者在此问道:“往沈通家为次子者是谁?”——然而一部《金瓶梅》,通是捣鬼、胡诌、小说而已,如果这么认真起来,是不是都好像那摇扇看电视的男子、妇女们,时而用扇子指点着屏幕,大叫“你怎么那么傻”呢。
“良久,孝哥儿醒了”,张竹坡评道:“安得天下为人子者,皆有醒了之日哉。”张竹坡念念不忘他的“苦孝说”,其实这句话,就好像普静和尚问月娘的话,哪里局限于人子,而是作者以一部极是声色红尘的书,唤醒那沉迷于声色红尘的人而已。
月娘虽然不好色,但一生最好的是财物,最关心追求的便是后嗣,但是在最后一回,唯一的儿子被幻化而去,平时吝啬保守的家业反由玳安承继,月娘所有的,只是一个长寿和善终,但是夫死子亡,感情没有寄托,生活终无意趣。作者对那些淫荡贪婪的和尚姑子深恶痛绝,也并不喜欢月娘平时烧香拜佛而不能理解佛经真谛的愚昧,因此当作者说月娘的结局“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这个报,应该理解为善报,还是恶报,抑或是“难言也”?实在耐人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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