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多少门曾无风自开
书海居 m.shuhaiju.net
CHAPTER16 多少门曾无风自开(第 4/4 页)
“目前判断应该是自杀。”早已习惯不受打扰的工作,林智强放下手中的手术刀,不太自在地向他进行报告,“不过死者身上有生前遭到反复击打的机械性损伤,可能遭到过长期的虐待。”
视线扫过解剖台上平躺的尸体,赵亦晨注意到她性敏感区内的伤痕,语气平平地陈述:“包括性虐待。”
“对。”林智强空着两只手附和,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解剖尸体,还是继续向他汇报。几秒的思考过后,他选择接一句不痛不痒的解释:“您也知道死者的身份,其实像这种性虐待最常出现在两种群体里,一种是贫困人群,另一种就是这些……社会地位很高或者家境很富裕的人群。”
终于不再拉扯那副几乎快要被扯破的一次性手套,赵亦晨对他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又问:“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王律师很受打击,强烈要求查清死者的死因。”
闻言略略颔首,他稍抬下巴示意:“你继续。”
这才松了口气,林智强伸手拿起手术刀。
目光停留在王妍洋被江水泡得略微发肿的脸上,赵亦晨一动不动站在一旁。
他不是第一次看法医解剖尸体,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识的人躺在解剖台上。过去的这几年,他甚至曾经梦到胡珈瑛躺在这里,赤裸着她骨骼纤细的身体,脸色苍白,轻合着眼,好像只是已经沉沉睡去。
直到他得知,她死在了冰冷的水里。
赵亦晨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解剖室的空气受到严格控制,微量物质不能超标。他不过忖量两秒便转身离开,还能听到身后林智强在兀自嘀咕:“超过五十米的桥,内脏基本都已经破裂了……”
待解剖室的门在背后合上,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换回自己的衣服径自走过低温检材存放室,赵亦晨听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轻微的声响,将右手拢进裤兜,抓紧了打火机。一盏接一盏的顶灯随着他脚步的前行闪过他的视野。他脑海中浮现出王妍洋尸体的脸。而那张脸的五官逐渐变化,最终成了胡珈瑛的眉眼。
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烟熏味浓郁,一股脑冲进他的口腔。呼出第一口白烟,他在尼古丁的麻痹下平静下来。摇开车窗,他一条胳膊搭在窗沿,把夹着香烟的手随意伸出窗外。
二○○五年五月的某一个晚上,胡珈瑛头一次同他提起王妍洋。
那天她回家很晚,他在卧室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
赵亦晨走到玄关,见胡珈瑛正扶着门框弯腰脱鞋,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脱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头略显迷蒙地看看他:“我以为你不在家。”
“正好结了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喝酒了?”
笑着点点头,她弯下腰去脱另一只鞋:“师傅的女儿要结婚了,请律所的同事吃饭。”身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两下,总算顺利将鞋脱下来,“男方是常院长的儿子,常明哲。”
“那王律师高兴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经脚步不稳,赵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横抱起,动脚拨开她歪倒在一边的鞋子,走向亮着灯的卧室,“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方便。”
“常明哲风评不好。妍洋……就是师傅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抬起细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梦呓似的咕哝了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脑袋,难得地像在撒娇,“头疼。不想洗澡了。”
知道她喝多了有时会说胡话,赵亦晨翘起嘴角一笑,紧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明天再洗。”将她抱上床,他调暗床头的灯光,宽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自己先眯会儿,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她合着眼点头,又迷迷糊糊别过了脸。
再端着一杯蜂蜜水回来时,赵亦晨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着脑袋安静地凝视他。他来到床边,她就轻轻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说:“你上来。”
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肩。
翻个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缩在他身边,任凭自己陷入疲惫的沉默。
“我想换个地方工作。”良久,她轻轻出声,“换一间律所。”
灯罩顶部漏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赵亦晨看着那条明暗交界线,松开覆在她肩头的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换个环境更好,就换。”他说。
或许是被酒精扰乱了情绪,她埋着脸,竟轻声笑了笑:“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赵亦晨没有撤开逗留在明暗交界线上的视线:“要是想说,你自己会告诉我。”
胡珈瑛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声线很闷,还带着点儿鼻音,“欲望太多了,就会盲目追求。到头来不仅发现自己活得没什么意义,还伤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长长地叹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赵亦晨嘴角微翘,瞥了眼她的发顶:“很难。”
“嗯?”胡珈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当初我读警校,我姐最反对。她大半辈子都在替我操心。”用另一只手摸摸她埋在他睡衣里的脸颊,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泪,“还有你。跟着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而且买不起不打脚的鞋,过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伤害身边的人。”
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睫毛微微发颤,却始终睁不开眼:“不一样……”
看出来她已经乏得意识不清,赵亦晨给她拉了拉薄被,应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样了?”
没想到她稍稍一动,与困意做了一番的斗争,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样……没有条件……”说到最后,字音难以分辨,人也落进了梦乡。
赵亦晨亲了亲她的头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回忆她那些含混的发音。寻思许久,他终于拼凑出了她最后没有说清的话。
她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是问题。
嘴唇夹着烟蒂,他深深吸了口烟。
夜风灌进车窗,卷着夜色,冲破他唇齿间溢出的袅袅白烟。他仰头,后脑勺靠上椅背上方的枕圈。透过挡风玻璃能够看到不远处一排漆黑的梧桐。树影摇曳,时而会遮去夜空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
赵亦晨曾听年轻人埋怨过这座城市的环境。
但他们不知道,再往北走,更多城市的夜晚甚至看不到这颗孤星。
小时候赵亦清就常常指着这颗星告诉他,母亲去了天堂,会变成天上唯一的、最亮的星星。赵亦晨从来不信。
他再次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隐去了他视野中忽明忽暗的那一点亮光。
“珈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平静,笃定。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回应。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便想起自己读过的唯一一部剧本,名字叫《等待戈多》。
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书友们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