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沉默在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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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沉默在尖叫(第 3/4 页)
她脸上的伤痕,是父亲用三角铁砸的,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间。
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问他有没有弟弟的照片。这个男人叹口气,从门后边拽出一把笤帚,举起来,往中间那根粗房梁上一扫。飘下一张身份证,他拿抹布擦一下递给我,眼睛一湿:“看吧,八年啦,没舍得扔,也不想看。”
我很意外,这不是张凶恶的脸,这是一个看着甚至有点英俊的男人,笑容可掬。
我问安华的孩子:“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总是喝酒,总是打人吗?”
“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人了解他吗?”
“唉,不知道他。”
“你觉得他除了暴力之外,有没有其他能跟别人交流的方式?”
“喝酒。”
他们几乎都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人,几乎都酗酒,喝的时候咒骂赚了钱的人,回家打老婆孩子。有人说:“这些人,只是农村的失败者,城市里没有。”
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卫视时,主持过一个“年度新锐人物”的评选,“疯狂英语”的创始人李阳当选,节目散后,他在大巴车给满车人讲笑话,内容不记得了,但车内大笑的活力和气氛还记得。十一年后,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网上公开遭受家庭暴力的照片:体重九十公斤的李阳骑坐在妻子背上,揪着她的头发,在地上连续撞了十几下,头部、膝部、耳朵多处挫伤。
当天他们争吵很久,kim是美国人,原来是“疯狂英语”的美方总编辑,结婚后在北京带着三个女儿,两年来她的驾驶执照过期,教师执照作废,母亲在美国病了,要带孩子回去探望,但李阳全国各地演讲,说他没时间陪着她办手续:“我一个月只回来一两天,不可能办好这些事情。她觉得我不能感受她的感受,我在外面这么跑,冒生命危险,女人应该隐忍一点。”
“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大男子主义了?”
他打断我:“大男子主义也是这个文化给我的,不是我自己要大男子主义。”
吵了数小时后,他大喊“闭嘴”。kim说:“我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你控制,你不能让我闭嘴。”李阳说:“我当时想我就不能让她有反抗,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他抓住她头发摁在地上时,喊的是“我要把一切都了结了”,说如果再严重一点,“我可能会杀了她”。
“坦白地说,那一瞬间是人性的恶?”我对李阳说。
“是,人性的魔鬼,”他眼睛避开了,眯起来看向旁边,又瞥向下方,“魔鬼完全打开了。”
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体访问,老范把女子监狱调查的节目视频发给她,她看完同意了。“我不知道在中国有那么多的女人这样活着,如果我沉默,将来也无法保护我女儿。”
片子里我问过这些女犯:“你们在法庭陈述的时候,有没有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
每个人都说:“没有。”
没有人问她们。
有女犯接受检察官讯问的时候,想要说说“这十几年是咋过的”,检察官打断她:“听你拉家常呢?就说你杀人这一段!”
kim被打后曾去报警,有位男性以劝慰的口气说:“你知道,这儿不是美国。”她说:“我当然知道,但肯定在中国有法律,男人不能打女人。”他说:“是啊,你说得对,男人不能打女人,但老公可以打老婆。”
李阳曾经在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上说过二女儿脾气不好,因为“可能她妈妈怀孕的时候我打过她”,他做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在场几位嘉宾呵呵一笑过去了,镜头前一个女学生对他说:“你能影响这么多人,在家庭里犯这么一点点错,kim老师也会原谅你。”
三十年前,“受虐妇女综合征”在北美已经从社会心理学名词成为一个法律概念,只要获得专家鉴定就可以获得轻判甚至无罪释放,但这在中国还不被认同。在女监片子的开头和结尾,老范用了同一组镜头,镜头摇过每个女犯,她们说自己的刑期:“无期,死缓,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有人已经被执行了死刑。
kim说:“我有钱,我可以回美国,这些女人呢?她们没有路了。”
李阳说他对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标准”。
“不是爱吗?”我问。
“真正的爱是带来巨大的成功。”他公开在媒体上说不爱妻子,结婚是为了“中美教育的比较”,想把孩子作为英语“疯狂宝宝”的标签,是教育的实验品,他说:“那才是普度众生,一个小家庭能跟这个比么?”
我问他:“你跟你父母之间有过亲密的感觉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在西安工作的时候我爸爸说,今天晚上就跟我睡一起吧。吓死我了,跟他睡一个床上,我宁可去死。断了,中间断掉了。”
李阳四岁才从外婆身边返回与父母生活,一直到成年,都无法喊出“爸”、“妈”。传统家庭中的父母工作忙,对孩子严厉,他说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词是“笨蛋”“猪”。他童年口吃,懦弱到连电话响都不敢接,少年时期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仪器出了故障烫伤皮肤,他忍着痛不敢叫出声来,一直到被人发现,脸上存疤至今,说:“自卑的一个极端就是自负,对吧?中国也是这样,中国是一个自卑情结很重的国家。所以自卑的极端是自负。”
长大成人时他想强制性地解除这个自卑,以“疯狂英语”的方式勒令自己当众放声朗诵,在后期,发展到让学生向老师下跪,鼓动女生剃发明志,率领数万名学生高喊“学好英语,占领世界”、“学好英语,打倒美帝国主义”。
我说这已经不只是学习方法,“你提供的是很强硬的价值观。”
他说:“强硬是我以前最痛恨的,所以才会往强硬方面走。因为我受够了懦弱。”kim说,在每次机场登机的时候,李阳一定要等到机场广播叫他名字,直到最后一遍才登机,这样“飞机上的人会知道他的存在”。
我问过安华:“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时候,你觉得他是什么感觉?”以为她会说,是宣泄的满足。
结果她说:“他总是有点绝望的感觉。”
小豆说:“有一次看电视突然就问,你爱我吗?我说什么叫爱啊?我不懂,我不知道。他就对你‘啪’一巴掌,你说,爱我不爱?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有时候,打完之后,他们也会摸摸这儿,看看那儿,问“疼吗”,就是这一点后悔之色,让女人能够几十年吮吸着一点期望活下来。但是下一次更狠。
安华说:“我就知道他也挺可怜的。”
“你觉得他自己想摆脱吗?”
“当然想摆脱,因为他说过,我也不希望这个事发生。他说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我干嘛非伤害别人啊。”她说,“所以我自己矛盾得不行,想离开他又离不开他。”
我问过kim:“李阳的生命中,他跟谁亲近?”
kim怔了一下,说:“最亲近的吗?不认识的人。他站在台上,他的学生特别爱他,两个小时后他可以走,是安全的,没时间犯错误。”
李阳说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半个小时“非常恐怖,非常害怕。觉得工作没有意义,活着没有意义”。他给kim发过短信,“我揪你头发的时候,看到有很多白发,就跟我的白发一样。”他说内心深处知道妻子的很多看法是对的:“我是尊敬她的,所以每次她指责我,我才真的恐惧,恐惧积累了,就会以暴力的方式爆发。”
打过妻子后,他没有回去安慰,却主动去看望了父母,第一次带了礼品,表示关心。我问:“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补偿吗?”
他想了一下,说:“……是吧,是。”
“那你认为你现在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吗?”
他眼睛又再眯缝起来,避开直视,忽然有点口吃起来:“我肯定需要帮助。此时此刻我需要婚姻方面的帮助,如……如……如何有效地解决抑郁症的帮助。”
我们采访前,kim刚把三岁的小女儿哄睡着,这个孩子在父亲殴打母亲时,挣扎着往外拉父亲的手,被甩开,之后一直做噩梦,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下次我用筷子、用剪子(拦他)呢。”kim头摇得说不下去,想把哭声抿住,脖子上的筋脉全都凸起。她搂着女儿,对她说:“可以恨爸爸错误的行为,不要恨爸爸这个人。”
在女监的那期节目里,零下二十度,坐在冰雪满地的院子里,父亲死去,母亲在狱中,安华的女儿小梅说:“一个人他的心再硬,也有自己心底的一角温柔。”
“你觉得你爸爸有吗?”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顿地说:“有,只是还没有被他自己发现而已。”
我看到院里厨房的水泥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字,“让爱天天住我家”。是她写的,这是前一年春节联欢晚会时一家人唱的歌。十四岁的小梅喜欢这歌,她轻唱:“让爱天天住我家,让爱天天住你家,拥有……拥有……拥……”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砸在裤子上。
这些孩子会长大,他们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会是什么样子?
小梅的姐姐十六岁,她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们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从探视室离开就又走了,妹妹在身后喊“哥,哥”。
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儿,吃什么。那晚,他和母亲一起用绳子把父亲捆起来的,刀砍下去的时候他在现场。
他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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