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安车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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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安车行(4)(第 1/ 页)
第535章 安车行(4)
夏日炎炎,浊漳水上游的大陆泽畔倒是还有几分清风,此时号称横行大明一百州郡的踏白骑全员汇集,正在大陆泽边缘的一个小湖中……嗯,竭泽而渔。
是真正的竭泽而渔,他们筑起泥垒,阻隔湖面水道,然后将被隔断的湖水水引向早就挖好的新河道,只兜着渔网和藤筐放水。等到水放的差不多以后,张行一脚当先踩了进去,远远炫丽的辉光真气甩出去,宛若凌空飞出一根金色绳索,便将一尾众人早就察觉到的、足足四五斤的胖头鱼给高高卷起,然后砸落在身后的大木桶内,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看热闹的还有无数军民齐齐发一声喊,竟然为了一条胖头鱼而欢呼雀跃起来。
随即,随着张首席一招手,更是苍头垂髫,齐齐奔入沼泽,来捉鱼摸虾。
这场竭泽而渔持续了一整个多时辰,而在日头偏西之后,更是转移到在水泽边缘通往一处村庄的树林旁,此地早已经挖坑起灶完毕,柴火野菜也都准备好,然后便一起炖鱼。
炖鱼的时候,只穿着一件单衣的张行亲自拎着一个大桶,挨个与围着坐的一些本地父老孩童舀冰镇的酸梅汤。而因为一些完全可以想象的到的缘故,那些老人拿着碗接过后都捧着转交给自己的儿孙来喝,到了后来,更是有人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过来,求一碗张首席亲自舀的酸梅汤。
张行明显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晓得这是把自己当成霍去病的膝盖了,而且已经有过经验,便只让人去约束不要拥挤,然后将三桶酸梅汤倒干净,再给现场的幼儿们每人发一截准备好的红头绳,就不做多余举动。
等到鱼汤翻滚,更是从容端过第一碗汤坐在了还有些腥味的土垒上,用起了自己的下午汤。
按照惯例,接下来会午睡半个时辰,等转凉后的傍晚再干活,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周围是应该渐渐从喧嚷到安静的……孰料,鱼汤喝了半碗,忽然间,南面官道上便锣鼓喧天,唢呐齐响,原本要散去的村民更是蜂拥而去,瞬间便人山人海,几乎将官道遮蔽。
片刻后,仰头把温热鱼汤倒入口中的张行见到了始作俑者。
为首的是刘黑榥,其人穿着赤色锦缎束袖,戴着雕花赤铜武士冠,挂着鲸骨牌,悬着大红花,趾高气昂骑着一匹大白马过来,身后则是一连串的队伍,有人骑马,有人坐淄车,其中颇有几位头领……实际上,张行清楚的看到,就连一向老实的韩二郎也在刘黑榥身后,也戴着大红花。
也是大略醒悟过来这个队伍是怎么回事了。
甚至大约猜到他们还会搞什么别的事情。
外面热闹了好大一通,刘黑榥终于晃悠到张行跟前,却是将已经有些残破的大红花一摆,直接来问:“首席,好看不?”
“你在作甚?”放弃去打第二碗鱼汤的张行坐在泥台子上搭手失笑来问。
“我来覑新娘子。”刘黑榥叉着腰得意道。“生平何曾想过能娶到这般富贵又漂亮的新娘子?还会算账管家!”
张行连连点头:“确实值得炫耀,但如何直接从邺城炫耀到大陆泽来了?这般忍耐不住?”
刘黑榥丝毫不慌:“这婚事是首席做主,全是首席的恩义,自然要领着新娘子来首席这里做个首尾。”
“这话说的也通,来吧,把人都带来,我就坐这里,都朝我拜一拜,便回去吧!”张行懒得计较,只想打发对方。“大热天的,别把新娘子热坏了!”
刘黑榥欲言又止,但也只好匆匆跑回去喊人。
须臾片刻,刘黑榥这个大头领带着,韩二郎这位头领次之,外加其余一些还算眼熟的中高级军官、吏员汇集,各自领着新妇,就在这烂泥坑前朝只穿着单衣的张行一起行礼下拜。
张行当然也不会怯场,坦然受了一礼,然后立即说了些好歹话。
什么你们这些野汉子既然结了婚,就须懂得家国天下,以后做事也要体面起来,不要丢了我的脸面;而你们这些媳妇,不管以前是不是帮里的,既然结了婚,便是一家人,以后就要一起为黜龙帮和大明的天下做贡献;反过来讲,若是因为结了婚有了小家,继而存了私心,拉自己丈夫妻子的后腿,我也是断断不饶的!
最后,重新强调了一遍,既然是我给你们牵的线,如今又受你们一拜,将来婚姻中不管受了委屈,尽管直接给我写信,一时寻不到我,将信送到观风院就行,到时候必然与你们做主。
张行说完这些废话,便摆手让他们散去。
新娘子们热热闹闹来,热热闹闹走,但刘黑榥和韩二郎为首,这群清河籍贯或者高鸡泊经历的军官却明显在拖延,他们绕来绕去,最后又围在了张行周边。
眼瞅着是不让张首席睡午觉的。
果然,随着刘黑榥推了一把,老实巴交的韩二郎无奈涨红着脸上前,说出了此行真正或者说最大的那个目的:“首席,我们想问个事情,为何清漳水修了一半,修到高鸡泊那里,反而转到浊漳水了?高鸡泊不修了吗?”
张行啧了一声,心中感慨,果然如此。
且说,这个夏天,张行赫然发现,他对局势的发展产生了明显的误判……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他一直担心,自己这一次的缓战策略会不会遭遇到巨大阻力?毕竟上一次北伐前持续了近大半年的缓战方略,他就遭遇到了相当多人的剧烈反对……当时很多人因为战事和各家政治对立,都担心这么慢动手会落于人后。
但现在来看,似乎恰恰是因为上一次缓战策略超出预想的成功,这一次并没有多少人反对,甚至颇有不少人主动认可这种方略,觉得好生休整一番,然后出大兵一出,便可吞千里万里。
对此,张行不得不反过来强调将来战斗的艰巨性,并连续发文书到所有头领层面,继而到舵主、护法,也就是县尉、队将一层,要求他们端正态度,严肃对待军事问题,不要轻视战争风险,而且要随时准备面对可能扩大的战事。
但是,话容易说,真到了具体问题上,却很难扭转对应的行动,尤其是张行自己还在坚持“缓战”的策略。
而这其中,目前最突出的,就是这个他身体力行的整修河道工程。
张行之前觉得,这事可能会异常艰难,因为那些黜过真龙的踏白骑会对这种脏活累活有抵触心理,而如果征发劳役的话会让河北百姓联想起大魏那十几年间的恐惧……毕竟,眼下的壮劳力,都是那段时间的长大的。
然而,整修河道的收益是如此诱人,如此有成就感,张行在内的几乎所有黜龙帮高层又都不愿意放弃。这就导致了最终黜龙帮维持了一个几乎是最保守却又最高效的工程规模——也就是踏白骑为核心,修为到凝丹以上的高层轮番协助,只在每个县境内征伐本县劳役,然后每次也只集中在同一条主河道进行的工程方式。
与此同时,在动员踏白骑这支超级工程队伍时又显得用力过度……这一点就纯粹是他张三的锅了。
实际上,随着工程展开,踏白骑很快就迷失在这种接连不断的举措之上。
不停被人慰问,不停被表彰,帮着娶媳妇,然后每修一个县的河道就有一个表现最突出的成员被外放为地方主官,踏入高阶升迁流程……当然,不是没人看出来张首席是在弄虚势、搞障眼法,比如娶媳妇这个事情,难道之前不是一直在帮着娶?还有外放主官这个事情,就算是不修河道,踏白骑也是挑选地方主官的核心组织吧?不过,即便是存在着少数心怀不满之人,面对着热烈的气氛,张行亲自下场的镇压,队伍的纪律以及个人的前途,都依然选择表面上的顺从。
这支超级工程队居然就这么以一种堪比神仙真龙的伟力为依托,持续把河道给挖了下去。
在修哪个县哪个县临时出劳役协助的情况下,他们十五日便整修完魏郡河段,三十日就修到清河郡,而这个神奇的速度,反过来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张行彼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还让那几位文书去写呢,写真龙有这个本事只知道吞地气,大魏有这个本事只想着建大金柱奉迎独夫,只有黜龙帮愿意用这种天地伟力来造福百姓。
这就是黜龙帮能得天下的缘故所在!所以黜龙帮一定能得天下!
然后没过多久,张行便意识到自己过火了,因为从各地百姓到黜龙帮各级成员,全都对这个事情上了心,甚至可以说相当多人的热情都聚在了踏白骑修河这件事情上。
“诚然如此。”张行想了一想,就坐在泥台子上承认了。“高鸡泊工程太大,收效却低,倒是浊漳水这里水中泥沙多,旱涝多灾,有这个功夫,不如在浊漳水这里多修些分流河堤,效用最好。”
韩二郎顿了一下,躬身行礼:“首席,这个道理我们自然晓得,可若是缺人手的话,我们这些清河本地人愿意自己去修,尤其是当日屯田营多安置在清河与平原,颇有几个营算是清河籍贯,还都落在高鸡泊周边……”
“这事没那么简单。”张行本想直接拒绝,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稍作解释。“自行水利牵扯到方方面面,一旦开了口子,怕是会扯出乱子。”
韩二郎虽然焦急,但还是马上反应过来:“首席是担心信都那边有话说吗?不要紧的,高鸡泊都在清漳水南边,都属于清河境内。”
“便是都属于清河境内,你们一旦将高鸡泊围起来,也会影响人家信都的。”张行认真解释道。“再说了,只要许人自行修水利,何止是郡县之间,怕是乡里都要争抢的,到时候闹出事来,如何清理?”
韩二郎一愣,还是勉力抗辩:“首席,若是能将高鸡泊彻底排干,便可得良田万亩,到时候公平分润,信都、清河两郡的人均田下来,一起受益,什么争端都不起的。”
“这是实话。”张行立即点头,但其实还是在劝慰。“可是,这种大型水利,一旦开启,旷日持久,干一半打仗了怎么办,会不会之前的努力全坏掉?而且,真要是按你的法子来,排干了高鸡泊似乎简单,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里之所以是大泽,就是因为那里地势低洼,所以一旦雨水盛大,河面上涨,便是有堤坝也成悬河,外面的田到时候也不保稳呢?大家授了田,安排到那里,结果前面打仗顾不得,后面毁于一旦,又应该如何处置?”
韩二郎终于默认,只回头去看其余人。
还是刘黑榥,晓得张行不会忌讳这些,大大咧咧来问:“首席,我们自然晓得这些难处,可这不是看你来大陆泽了吗?大陆泽比高鸡泊大了数倍,你若能带着踏白骑整饬了这里,我们自然能依着葫芦画个瓢,去整饬了高鸡泊……自说公平,也将这个公平了再说嘛。”
“那你们就想多了。”张行连连摇头。“我都说了,我来这里是整饬浊漳水的,而整饬浊漳水,只能从这里算是上游,并没有对大陆泽大动干戈的意思……”
刘黑榥几人彻底无奈,对视一眼,还是这位大头领来做求证:“说到底,首席不想把工程做大?可咱们不缺人手。”
“不是不想把工程做大,是怕做乱。”张行重申了自己的观点。“水利这个东西要讲技术,而且一般会跨越郡县,我自己领着,一段段修,清漳水那边只修河道,浊漳水这里只做分流河堤,怎么都不会出错,也不会闹出乱子,随时也都能停下去作战,而若是一窝蜂上来,不能说没效果,只怕浪费人力,不如等往后几年慢慢来,何必急于一时呢?须知,咱们还要打仗呢。”
刘黑榥等人明显还是有些焦躁之态。
“这几日不是只有你们来找。”张行见状继续来言。“两日前从高鸡泊那里过来的路上,魏公还专门寻到我说,魏郡西北面那片地方一直缺水,希望能挖一条运河过去,我都没答应,因为真去了才发现,那片地方地势高,而浊漳水河道低,水便是强行引过去,也多半损耗渗走了,也不方便浇灌……以眼下的人力和这么多待修整的河道来言,委实不值得。”
听到这个,刘黑榥等人彻底无奈,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魏玄定和首都邺城所在的魏郡让张行先开了高鸡泊的工程。
但他们还是不甘心,刘黑榥专门提醒:“首席,现在大家群情振奋,何必这般谨慎?”
张行晓得这些人乡土心思重,根本没法几句话说服,只是道理已经摆出来,倒也没必要继续纠缠,便直接摆手:“咱们现在的局面看起来顺风顺水,可即便是不说外战的局面,光是内里都不知道多少难处和问题等着呢……如何这般大意?”
刘黑榥等人见张行态度坚决,虽然还是焦躁,但终于无话,只是表示今日既然来了,自然要帮张首席挖几筐泥再走……这倒是合乎黜龙帮一贯的常例。
因为这些人的打扰,午睡是没了,而过了一阵子,太阳进一步西斜,空气中的温度明显降了不少,张行便起身招呼起了踏白骑,刘黑榥等人也参与了进来。
然而,等到队伍集合,却不见众人取锄头、箩筐,反而只是往河口处集合,这让最近忙天忙地的刘黑榥、韩二郎等人不免有些好奇。
当然,这种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队伍在河口集合以后,便立即开始轻车熟路的组阵!
这下子,刘黑榥等人瞬间醒悟,原来之前传闻中张首席用神仙手段修河是真的……也难怪们他会想错,毕竟之前在清漳水魏郡范畴内还只是让这些踏白骑下去挖,仗着修行者力气大力气足,然后张首席带着那些高手用真气平整河堤而已,所以只当那些说法是误传。
这个时候,张行拎着一个寻常锄头走过来,喊了刘黑榥,指向了视野中被撒了白灰的两条细线:“看到了吗?两条线内五丈宽,不能太深,两丈,也没必要太陡,挖出的泥拍在两岸,长度已经定好,往田地里延伸七八里而已,你能做吗?”
刘黑榥会意,接过那唯一一把锄头后立即拍了胸脯:“首席尽管放心让我施为,这种沟天黑前我能挖出来十条!”
真气鼓荡,联结一体,张行亲自做阵底,却选用了跟刘黑榥一般无二的弱水真气,一下子便在原野中升腾出一团巨大的黑水,宛若地上悬湖,又鼓鼓动动,分明活物。
而刘黑榥拎着锄头,借着身后弱水真气,高高浮起,然后施展手段,将一股巨大的弱水真气挑起,然后锄入前方白线之内,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大黑螃蟹忽然举起一个大钳子,再重重刺下。
弱水真气所化的大钳子落了地,便先将下方硬土侵蚀的酥软若沙,刘黑榥一锄头下去,却是立即意识到自己挖的太深了,尴尬之余,努力调整,终于把握住了分寸,轻松刨开地面,往前眼神而言,真如神仙在天上往地下开个田陇一般轻松。
本地士民从远处村庄田野中愣愣去看,虽是上午已经看到了一场,但还是不禁神驰魂摇,甚至有老者忍不住跪拜在地,念念有词,坚称是黑帝爷下凡来了。
而今日下午,一直到日落,当然没有挖十条沟渠这么多,毕竟还要不停修整和培压,却也足足挖了五条沟渠,而且其中三条已经在本地民夫的协助下成功沟通了大陆泽或者浊漳水。
这些带有高高河堤的沟渠,既能排水也能储水,旱灾时灌溉,水灾时避险,正是对付浊漳水这种泥沙偏大的河流最好最方便手段。
而回到眼下这些人中,你还别说,挖完几条沟后,不管是亲自挖了四条的刘黑榥还是挖了三条的韩二郎,都莫名没了之前的那种焦躁之态。
与其说他们就此意识到踏白骑这支工程队的效率,从而认为张行修完这些简单工程后迟早还是会去动高鸡泊这种更大更难的工程,倒不如说,当他们亲身以如此伟力参与到这简单的地理改造后,却是完全相信了张行的本意……知道这位首席绝不是因为某种场外的思量而拒绝高鸡泊工程,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现在不合算。
原因嘛,很简单,此情此景,诚如许敬祖在那份文章中所言,古往今来,如张行这般把这般伟力用在民生之上的,不过是三辉四御而已。
便是赤帝娘娘远远见了,都要觉得这是承祂衣钵,凡人夫复何疑?
夕阳照在大陆泽上,染成一片金黄,颇有一番盛景,但此番盛景,张首席只看了两晚便看不到了,因为他还要继续顺着浊漳水把这种高堤沟渠继续修下去,而踏白骑的速度委实惊人,第三天他就转移到瘿陶县境内,看不到巨鹿泽了。
而也就是来到瘿陶县的当日,他便发现,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的缘故,前日所言黜龙帮的麻烦果然渐次来了。
当先一个,便是水利工程的后续……黜龙帮修的快,修完就走,后续带来的一些问题则需要传导到官府和巡骑,才能再集中转达过来。
目前来看,核心问题还是更细微的水源争夺。
这是免不了的,而让张行重视的一点是,即便黜龙帮把均田授田制当成基本国策一般对待,而且还趁着大魏崩塌之际在河北系统性的拔出了各处豪强,可是,就在这黜龙帮统治的最核心区域,还是出现了明显的民间有力人士。
在这次的水利末梢争夺战中,宗族以及黜龙帮背景的基层官吏开始成为主力。
这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张行不敢说黜龙帮的官府就比这些民间秩序更公道,更重要的是,黜龙帮也没这个能力将自己的行政触角放在最基层。
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刑律部和户部一起,跟在踏白骑的后面再搞一次大规模巡审,来为这些细微争端做调解和判决。
随后,是大行台那里的问题。
黜龙帮的此轮军改已经到了尾声,而似乎是为了彻底消解之前的波澜,也的确是在张行的建议下,在一切都成定局的情况下,徐世英公布了自己的一些选择根据……他承认自己有一些他身为军务部总管的私人裁量权,但总体上还是遵照了这些将领跟部队的紧密关系以及他们在几次大规模战事上的表现。
而这个表现,就引发了黜龙帮内部的一些纷争,最终闹得有些难看了。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看!
为什么前日刘黑榥与韩二郎没有说这些事情,原因很简单,他们是此轮军改的最大受益者,当然不会无事生非。
回到问题本身,其实争论焦点很简单,一个是最常见的争功,人人都觉得那场战役中自己如何如何,谁谁必然比不上,这一点属于老生常谈;而另一个争论的焦点就是,哪些战役有资格成为军改中人事任免的参考?
徐世英给出的是表格上清晰标注着以下战役:济阴-东郡建帮起义,历山之战,平原郡般县防御反击战,漳水之围,涡水剿灭大魏禁军战,河北-北地平定战。
争议的焦点在于,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河北-北地平定战属于伐谋、伐交、伐政,是瓜熟蒂落,军事上的发挥不大,并不能显出来打仗的能耐;而相对应的,黜龙帮在历山之战前对梁-谯一带的防御性突击战,进入河北后为了立足打的渤海郡突袭战,也都是关键战役,而且更显军事能力。
对此,张行心知肚明,这不是什么肤浅的争论,实际上,这种争端直接关系着许多人、许多团体的归属感与政治地位。一旦确定,将来也许继续影响着黜龙帮内部的政治生态。
比如说,历山之战前对韩引弓的那场防御作战,为什么这么多人提?因为那是內侍军的根子,也是踏白骑第一次出场,这两个背景的帮内高级官吏就会对这件事格外看重。
别的不说,现在的涿郡太守老沈,当年就是那一战中展露头角,而在这一战之前,具体来说,在踏白骑第一次组队冲锋之前,他还是一个明显对黜龙帮有抵触心理,觉得自己单纯是因为家乡被黜龙帮占据属于被逼迫过去的修行高手。
他能不上心吗?所以以他为首的几名崭露头角踏白骑对这件事的反应极为激烈,和南面內侍军的王焯几人相得益彰。
至于说渤海突袭战,那是河北义军的根!
不管是窝在高鸡泊的窦立德,还是之前从渤海平原去登州又折返的高士通,都是这一战才正式在黜龙帮立足,如何能不重视?而黜龙帮既选择在河北立下根基,这些本土义军的影响力也是不能忽视的。
而想到这里,张行忽然又想到了刘黑榥,这厮从窦立德去幽州后日益活跃,隐隐有背靠大行台成为河北义军首领的趋势,结果前日来见自己却没有提这件事情……是体谅他张首席和徐总管,还是到底不如窦立德那般晓得要多团结人心呢?
恐怕还真不好说。
思索许久,张行只能给出批复,徐世英原定的说法不变,将梁-谯防御战纳入历山之战中,非只如此,之前黜龙帮与张须果集团的拉锯也应该纳入其中,要将历山之战扩展成一个战役;同样的道理,渤海突袭战也可以纳入针对河间大营的般县大战,甚至河北义军在高鸡泊的坚持,也可以纳入其中;而吞风君的黜龙之战也应该纳入河北-北地的平定作战中。
最后,张行还专门写信给张世昭、许敬祖几人,让这几位政治智商极高的人着手编纂黜龙帮的简略起家史,并专门提醒,应该对內侍军,南阳伍惊风-莽金刚义军,河北义军,荡魔卫,乃至于知世郎王厚的义军都抱有正统来源的包容性,而且应该着重写明白大魏暴虐黑暗,黜龙帮各路豪杰对大魏反动,继而聚拢成事的脉络。
甚至,李枢也应该给予客观的评价,说清楚他的功劳和不可饶恕的背叛。
送完这封信后,张行难得有些疲惫,这是他这些日子随行挖河后少有的感觉,便也提前睡去。
孰料,半觉黑甜,到了这晚上三更时分,有人直接闯到了张行睡觉的窝棚,喊醒了张行。
张首席翻身坐起,一时有些发懵,因为来到他跟前的,除了他一早感觉到的雄伯南,还有陈斌、徐世英、王叔勇、徐师仁、谢鸣鹤、张金树、阎庆、钱唐。
想了一下,张行只能开玩笑:“这是司马正打到邺城了?可便是邺城被夺下,你们也该带着魏公一起逃出来才对吧?”
陈斌想要说话,却被素来谦让的雄伯南挡住了,后者主动第一个开口:“首席,前军来报,李枢似乎到了太原。”
张行想了一想,终于意识到为何是这般阵仗了,却只是摇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刀兵相见是难免的……何至于此?”
陈斌终于抢到言语:“首席,关键不在于此。”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余人也都没有把话直接说出来的意思。
张行沉默了一会,猜到了原委:“他想回来?”
“是。”徐世英言简意赅。“他说他愿意献出楼烦关,引我们入太原……这样河东的鱼皆罗根本支援不及,太原的王怀通又是个文修,只要我们派遣三位宗师以上,是可以突袭得手的。”
鱼皆罗,逃到东都后又被白横秋招揽过去的老牌宗师,实际上,很多有关陇背景的将领从江都那边回到东都后都选择倒向了白横秋,至于王怀通则是太原本乡本土的宗师,一文一武,算是大英在晋地的两个支点。
“你们觉得可信吗?”张行微微挑眉。
“事关重大,魏公身体不行,没赶过来,但我们几个路上商议了一下,都觉得此事真假不好说……”雄伯南肃然道。“还得首席拿主意。”
“我不想立即主动开战……一旦入了晋地,便是能立足,咱们跟白横秋也肯定要在山窝子里面对面耗下去。”张行缓缓以对。“而且,我也不想接纳李枢,便是他真的想回来,我也不想纳他!”
“我们的意思是,若能将计就计,将他擒回来,就地正法,也是个说法。”徐世英提醒道。
“不错。”谢鸣鹤也点头。“所以,信与不信无所谓,关键是这算不算个机会……你不想突袭晋地,难道不想擒杀李枢?”
“不想。”火把下,张行揉了下眼睛,给出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他这个人,若是回来,不管是収降还是正法,帮里肯定有动荡……这事就像往煮鱼的锅里倒满瓶子醋,看起来是去腥了,其实反而坏了汤底;而于他个人来说,之所以会来这么一回,不管是真想回来还是引诱我们,都免不了他忍受不了自己无所为的心态……要我说,对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轻视他,乃至于无视他……把他当做一个投降过去的寻常舵主来看最是妥当,咱们至于因为一个叛帮的舵主弄得这么多龙头总管连夜乱跑吗?”
众人都有些无言以对,不是没人想过或者猜到张行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但问题在于,不来之前,谁敢保证呢?
而且平心而论,在场中确实有几位对李枢此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暮色深沉,数千里外,就在张行结束了与黜龙帮最高层的这场临时会晤的时候,萧辉则连夜召见了白有思。
满是烛火的大殿上,这位南梁国主开门见山:“白娘子,所以,若我不用你们为援兵,大明便要起兵来攻是吗?”
白有思看了眼立在侧面的杜破阵,然后再看萧辉,明显不解:“萧国主难道没听杜龙头言语吗?他是龙头,我这个龙头还须年底才能翻正,他说的话便是黜龙帮要说的话。”
萧辉连连摇头:“我还是想听白总管把这话说出来。”
“确系如此。”白有思言语干脆。“萧国主若不用我们,我们自然要攻取淮南以自肥。”
萧辉沉默良久,然后负手居高临下来问:“何至于此?”
“国主说笑了。”白有思不由失笑。“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便是只有四家,那也是大争之世,所谓不合则战,大约如此!”
“可是你们跟东都不就只是不战吗?”萧辉当即反问。
“只是之前战后定的不战之约罢了,合约到期,必然也是不合则战。”白有思丝毫不做避讳。
萧辉想了一想,一声冷笑:“可是白娘子,既是不合而战,既是大争之世,我便是退让,许你们引兵平叛,不也是羊入虎口吗?跟丢了淮南逃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白有思忽然提剑上前数步,来到萧辉跟前,然后隔着一节台阶抬头相对。“萧国主,黜龙帮或者说大明,在没有灭掉东都和大英之前,是不可能全局南下,然后将自己的腹心放在人家刀口的……换言之,不合而战,我们也只会取一个淮南,何况是合呢?我们的合,必然要比真火教操师御的合更宽松!”
萧辉沉默不语。
白有思看了杜破阵一眼,后者心中会意……他如何不知道,萧辉这般反应,其实已经心动,只是需要一些额外的说明与保证罢了。
一念至此,杜破阵心中长叹一口气,艰难开口:“萧国主,你要明白我们黜龙帮的好意!我们来南面,一则是跟你们不合则战,二则也是要防着大英从上游冲出来,所以我们替你去平叛湖南,同时也是替你抵挡大英,这对我们来说才是合的道理所在,大英是关陇的根底,他们对南人向来视为案上鱼肉,是不降则战。至于说,黜龙帮有没有将来施展开来吞并你们的意思,便是有,那也是北面统一之后,而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用我们这把刀在江南剖开你的一片天地,只能说,便是被収降了也活该。”
这番话说的意外的情真意切,白有思都多看了杜破阵几眼。
萧辉也明显被对方说动,不由艰难相对:“若是这般,我有三个条件。”
很显然,他之前三天内必然思索称量过许多遍这些事情。
“萧国主请说。”白有思言语轻松,甚至主动往下走了几步,让开空间,以免咄咄逼人。
“大明和大梁是平等关系,而且要正式结盟,我们借盟友的兵马平叛和抵御大英,而且盟约要明确两家疆界、臣属,而且若将来取下巴蜀,也是大梁的基业,咱们南北平分。”萧辉言语急切,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态。“此其一也。”
“平等盟约应该无妨,可以仿照与东都的例子,至于说平分天下,这个我觉得有待商榷,而不管如何,这个都要大行台那边回复。”白有思立即拱手。“出了此宫城,咱们就派人速速北上。”
萧辉点了下头,继续来言:“你们的兵马进了我们疆界,我们供给你粮草,你们则应该严守军纪,不得劫掠,也不能擅自偏移我们定下的行军路线和平叛地区。而且,平叛过程中,我身为国主,才是唯一能做赏罚的人,所以你们不能杀降,叛军官兵都要我来处置……此其二也。”
“这个没有问题,我现在便可以答应。”白有思脱口而对。
萧辉点点头,神色却愈发凝重:“其三……白娘子说,你杀操国师如杀一犬?”
白有思立即笑道:“我说的是如凡人杀一犬,麻烦是有的,但总有把握……如何,萧国主的意思是,让我先杀操师御,两家方能合?”
“不是。”萧辉旋即肃然。“我是说,将来局势稳定了,我们南方不需要你们协助就能自为了,要你们走,你们要随时走,不能拖延。”
白有思立即点头:“但要先结清报酬……我们来打仗不能白打,夺取州郡,消除叛逆,都要明文记录对应酬金。”
萧辉愣了一下,立即颔首。
天亮之前,商议完具体细则的白有思、杜破阵一起走出行宫……来到宫门前,白有思有些疑惑回头:“我本以为他晓得利害,知道我们心存不轨,与我们撕破脸也说不定,如何最后还是答应了,且这般干脆?他不像是那般懦弱之辈吧?”
杜破阵苦笑一声,在凌晨的露水中拢手以对:“整个大梁都如泥沼上的房屋,还时不时有潮水在眼前涌出来……要我说,咱们说不得已经是他最正经的支柱了,跟他懦弱不懦弱有何关系?”
白有思一时错愕。
而话到这里,杜破阵收敛表情,复又有些艰难言道:“其实白总管,我现在觉得,咱们还真不如直接开战的好,我有一万义子军,一万长枪营,外加淮水水军,以你的英武,和徐州的后援,说不得真能全取淮南、江东……”
白有思也沉默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人无信则不立,况且若是那般,荆襄就保不住了……咱们不能让大英的人占据优势。”
杜破阵只能点头。
此时,天微微亮,有鸡鸣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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