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骑士与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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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骑士与风车(第 1/ 页)
从祖师殿出来,齐玄素和张月鹿很低调地回到了谷玄殿,只有夫妇两人,没有其他人,包括小殷和柳湖,都被齐玄素打发走了。
虽然这里是寝殿,但也有一间小书房,只是没有微明殿那么大。微明殿是签押房,书架就像墙壁一样,摆放各种机要卷宗。谷玄殿这边的小书房主要放置私人书籍,甚至可以看到一些经典的话本,也不知是不是小殷把书落在了这里。
张月鹿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西洋书籍。当初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张月鹿十分抵触学习西洋文,还被石大真人批评过,后来张月鹿决心改正,开始学习西洋文,便买了一些西洋书籍,有圣廷方面的书,也有一些西洋话本。
此时张月鹿拿出的这本书就是西洋人的话本,里面还插了许多书签。张月鹿翻开一页,念道:“我的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的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齐玄素道:“我看过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西洋乡绅,自封为骑士,立志要恢复古代的骑士精神,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把风车当成巨人,与风车战斗,把旅店当城堡,做了许多荒诞的事情。”
张月鹿说道:“这是一个很讽刺的故事,是天师知道我在学习西洋文后送给我的,初看时我很不以为然,再看时又有些触动。这个西洋骑士活在自己的幻梦中,天师大概想说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想要改变道门,又知道打破世家垄断、重新分配、全面改革几乎是搞不成的,我的权力基础就是世家本身,又何谈打破世家?正如一个人站在高台上,却要摧毁自己脚下的高台,可笑又可悲。难怪天师说我只能做一个改良派。”
齐玄素不予置评,只是说道:“人生中有一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难题: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
张月鹿叹了一口气:“我后来反复看了几遍,甚至闭关的时候又想起来,此书如刺,倒是刻在了我的心里。书中所记,以平庸实在之背景,演勇壮虚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与实际生活之抵触,亦即人间向上精进之心,与现实俗世之冲突。这个西洋骑士后时而失败,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现时而失败者,其精神固皆如此,此可深长思者也。”
齐玄素道:“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在坚守理想与妥协现实之间的摇摆。”
张月鹿道:“你好像从不在意这些。”
齐玄素道:“我不是不在意,而是我知道在意也没什么用,倒是小殷,她是真不在意这个。”
张月鹿问道:“你不觉得我们都是这个西洋骑士吗?”
齐玄素反问道:“跟风车作战?”
张月鹿道:“风车不是真正的巨人,只是一个虚妄的幻想或者幻象,可道门内部的既得利益群体却是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用巨人形容尤为不足,无论是谁,只要想反抗他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齐玄素笑了笑:“青霄,你和我也是这个既得利益群体中的一员,不是吗?我得到玄圣的传承,你去了真紫霄宫,小殷成为最年轻的参知真人,这都是道门给我们的,也从来不是平等的。”
张月鹿沉默了。
齐玄素接着说道:“青霄,你有没有想过,我已年过而立,在我这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多少时间是作为一个普通道士?又有多少时间是作为一个道门的既得利益者?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作为一个底层道士。可是当我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什么身份?当我百岁高龄的时候,那段底层的经历在我的漫长人生中又占有多大的权重?
“仙人为什么会在漫长的生命中失去人性?当你只有一百岁的时候,人间经历是你的全部,是你的一切,是你为之付出性命的东西,可当你有一千岁、两千岁的时候,人间百年又算什么呢?
“假如说,我遇到了一个相差几十岁的前辈,在我只有几十岁的时候,这是一个很大的跨度,他的岁数几乎是我的一倍。可当我有几百岁的时候,这个跨度还算大吗?当我和他的年龄以千岁为单位时,我和他算不算同龄人?”
“在时间面前,一切都会显得渺小,时间会抹平一切,雄心壮志,不朽基业,海枯石烂,最终一切都会沧海桑田。可你最起码还有底层的经历,长也好,短也罢,终究存在过,我就连这点权重都没有。”张月鹿十分平静,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天师说我和这个西洋骑士一样,是个做梦的人。既然我本就是巨人的一部分,可我又认为自己是个对抗巨人的骑士,那么我到底在和谁作战?是我的幻想吗?”
张月鹿依靠书案站着,齐玄素来到她的旁边,轻声道:“是也不是。同为既得利益者,也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内斗,于是有了这场并不光彩的道门内战。我现在做的,我们现在做的,都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无论如何,现在的道门还远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更谈不上从外部摧毁道门而建立一个更好的组织,人最需要的是秩序,组织才能提供秩序。所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身在道门,立足当下,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张月鹿笑了笑:“所以你裁撤了大掌教夫人的特权,这也算是以身作则。”
齐玄素玩笑道:“我这是慷他人之慨,主要是慷你的慨,反正我是大掌教,是道门一号,是三教魁首,我的权力不受影响,这叫苦一苦张月鹿,好名声我来担。”
自从成为大掌教以后,齐玄素一直都是端着的,很少这么开玩笑,也就是在张月鹿的面前才能放得开。
张月鹿道:“我举双手同意,坚决拥护大掌教的决定,行了吧。”
齐玄素忽然转过身子,从正面贴近了张月鹿:“青霄,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张月鹿仍旧靠着书案站着:“我只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至于你为什么喜欢我,你应该问你自己。”
齐玄素道:“我主要就是想考考你。”
张月鹿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你越缺什么就越求什么,我们没有孩子,你就特别宠溺小殷,你自小失去父母,便格外尊重七娘。所以我觉得,大约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认可却又没有的。”
齐玄素抚掌道:“知我者,张青霄也。”
张月鹿看着齐玄素,两人面对面,脸贴脸,气息可闻。
齐玄素道:“我一直想做你这样的人,可我偏偏又做不成你这样的人,因为我骨子里不信这些,诸如文明、平等、均贫富、天下大同,对于我这样一个自小在泥潭丛林里挣扎的人来说,这些就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映照在水里,用手一碰就碎了。可你不一样,你对这些深信不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像朝着风车发起冲锋的骑士。”
齐玄素微微偏头,把脸搁在张月鹿的肩膀上,说话时的气息呵进了张月鹿的耳朵里:“所以我见到你的时候,心向往之,好似飞蛾扑火。”
张月鹿的嘴边就是齐玄素的腮:“可惜你这只蛾子太大,快要把我这点小火苗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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