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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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凭什么你有爸爸妈妈在身边,而我却没有呢?”
车载收音机里,传来郑海洋的声音。
李追远伸手转动音量旋钮,他想将声音调得更大一些,但雪花杂音也随之增大,导致原声出现模糊。
最后,只能取一个居中,声音尽可能大的同时也确保可以听得清。
小皮卡的车头抵在这座桥的护栏上,因为之前刚上桥,车速并不快,所以并未因驾驶员谭文彬的忽然脑袋磕在方向盘上不省人事而造成多严重的事故。
是的,没错,谭文彬,就这么睡着了。
然后,谭文彬的声音,就开始从车载收音机里发出。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却也足够将其所正经历的情节脑补出来。
彬彬回到了过去的梦里。
幻境和梦的一大本质区别是,幻境是针对你眼下的蛊惑,而梦……能覆盖掉你的既定认知。
很多大学生会做梦回到高中时期做题考试,低头无比焦虑地答题,怀着忐忑与绝望的心情交卷,梦醒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高考过,随即发自内心的感到庆幸。
这种梦在你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子后,甚至年纪大了后,依旧会做,每次你都会忘记自己当下的身份和处境,直接就代入进了高中的紧张氛围。
不过,李追远也听出来了一些端倪,比如彬彬打架情节的顺利,他对周云云的口花花,处理自己父亲后事时的从容……
包括面对母亲喝农药进急救室的这一突发情况,他骨子里依旧存在的那份冷静。
现在的彬彬,已经不适配其过去的“梦”了。
正常情况下,他其实早就该察觉不对劲,自梦中醒来。
但这个梦,他醒不来。
李追远曾猜测模拟过梦鬼的诸多奇妙复杂手段,可直到事情真的发生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多了。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对方的可怕之处,可能就是将你强行拉入梦中的能力。
而罗心岛游乐园事先被预埋下的阵法布置和风水格局,能将梦鬼的这一能力,进一步放大。
光这一点,其实就够了。
将你拉进梦里,让你出不来,你就等于被丢入锅中,下方燃着柴火,一遍不行那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迟早能将你熬成渣滓。
梦里的时间流速,明显也和外界有差别,因为它能改变你对时间的感受,人在做梦时有时很长一个梦醒来才只过了十分钟,有时很短的一个梦醒来却过了大半天。
就比如眼下李追远只是坐在车里听着收音机,而收音机里的谭文彬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的剧情时间。
当对时间的感知也能模糊时,两遍三遍甚至十遍乃至更多,其实和一遍,就没什么区别了。
一次次覆盖谭文彬对过去的认知,一次次让谭文彬反复经历这种梦境轮回,那谭文彬身上的那些锥刺以及不适配,都将被打磨干净。
事实上,谭文彬在这一遍中还能保持相对冷静,体面地处理事情以及对谭云龙遗像的调侃,本身就是其自身素质在硬扛这梦境的冲击。
先拔刺,让他变回那个高二年级的谭文彬,再软化,让其心态逐渐向怯懦惶恐靠拢,最终……将其击溃。
击溃自我意识后,就会成为最听话的傀儡,梦鬼只需化作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形象,给予你丁点恩赐与温暖,你就将视其为救世主。
这种傀儡,比伥更安心,因为它不是受外力所控制,而是纯自我内心的重塑,来与你适配。
简单……却又极具实效。
但是,听到最后,尤其是郑海洋居然在医院里出现,而且郑海洋最后两句话,竟然也从收音机里发出时,李追远察觉到不对劲了。
先前,收音机里全是谭文彬的独角戏。
现在,多出了一个人的声音戏码。
郑海洋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剧情环境里的,因为太早了。
应该让谭文彬再和郑芳多相处一段时间,让谭文彬眼睁睁地看着郑芳从恢复如初,再母子恩情,最后……抢救无效,撒手人寰。
郑海洋这时的出现,就显得很突兀,而且郑海洋形象的忽然扭曲转变,也很不符合逻辑。
谭文彬心里一直有根刺,那就是亲眼目睹郑海洋的死亡。
梦鬼不应该放弃对这根刺的好好利用,事实上,它的确是这般做的,谭文彬刚入梦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救郑海洋。
可你这么搞,就不对了,简直是自己在破坏梦的代入感。
郑海洋一家的惨剧,牵扯到海底那个王八,你让郑海洋在谭文彬面前这般表现,就等于是在不断对谭文彬进行心理刺激,让他联想到那个王八。
李追远甚至怀疑,在谭文彬的梦里,他其实已经看见“乌龟”了。
而谭文彬是在那一夜起,正式下定决心,彻底接受了太爷给他取的“壮壮”名字,加入了自己和润生的团队,为了以后能给郑海洋报仇。
等于说,郑海洋的表现,会一步步刺激谭文彬的觉醒,让他联想到捞尸人、龙王……自己这个小远哥。
而且,很明显的,收音机里的剧情,在此时已经慢了下来。
谭文彬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画面,开始逃跑;
郑海洋则步步紧随,不管谭文彬躲在哪儿,他都要追上去找到他,诉说自己内心的委屈与不甘。
二人,好像是把医院当作了一个单独的“游乐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李追远怀疑,要是再继续玩下去,会逼使谭文彬做出本能反击,随即记起来更多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梦背景下的记忆。
阴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润生:“怎么感觉壮壮这个梦有些奇怪了?”
林书友:“彬哥继续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车上另外三个伙伴的声音,在李追远耳边响起。
李追远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先前谭文彬忽然昏睡在方向盘上时,他们就表现得很焦急,但依旧还在正常框架之中。
可现在,他们的表现,已经有了些许变形。
从谭文彬昏睡时起,李追远就没说过一句话,收音机播放到现在,他除了中途伸手调了下音量,其余什么也没干。
甚至,都没采取什么方法,尝试去唤醒谭文彬。
按理说,自己的这种反应,会使得团队里其他人,都保持安静,甭管你心里再担心焦急。
所以,他们现在是代人发问。
李追远侧起身,将自己的头抵在车窗上。
是梦鬼你,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变故了么?
这真有趣。
可惜,不能笑出来。
上次开会时,李追远就说过,他不清楚下次开会时在场的大家,是否还是大家本人。
事实上,压根就没等到游乐园,自坐上这辆黄色小皮卡出发时起,李追远心里就已默认,车上的伙伴们已都换了人。
面对他们的询问,自己肯定不会去做那分析解释。
别看谭文彬就昏睡在自己面前,但大概率,自己现在也在梦里。
润生、阴萌和林书友,可能也正在各自独特梦境里承受着和谭文彬一模一样的冲击。
李追远甚至怀疑,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梦的环境,不是进行时,而是中间产生过隔断。
包括收音机里,谭文彬的这一段,也不是第一遍。
是梦鬼特意为自己营造出了这一环境,包括收音机里的“剧情”呈现,其目的,就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出点消息。
要是这样的话,只能进一步说明……它不仅是慌了,它是怕了。
这也是它不惜改变风格,单独为自己开一个专场的原因。
自己现在这个位置,还真有点像电视机里综艺节目的点评嘉宾。
真的,好想笑。
这种感觉,正是自己当初决定走这条路的原始初心,自己就是为了找寻这样子的趣味。
所以,自己是被原本给自己安排的梦境里,“摘取”出来,安置进了这个新片场的么?
少年很好奇,自己原本的梦里,遭遇到了什么?
按常理,应该是自己内心最害怕也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想到这里,李追远皱起了眉。
他知道答案了。
这个答案,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让他感到身心不适。
在这一刻,车上的润生、林书友以及阴萌,全部将目光看向了少年。
他们,或者说背后的梦鬼,误解了李追远的情绪表达。
少年压根就不是在担心谭文彬的事。
李追远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眉心,想象着上次阿璃为自己抚平眉蹙的感觉,他现在也确实需要给自己脸上的人皮再多钉几颗钉子。
忽然间,润生、阴萌和林书友,集体开口,以同一个音调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彻底不装了。
明明是当下环境中,真正的主宰,却不惜违背自己的骄傲准则,选择了以穿帮方式,来与自己洽谈。
李追远相信,如果自己现在接话的话,应该还能谈一谈条件。
梦鬼绝不是背后那只手所圈养的,这样因果干系太大,所以梦鬼本身,是有较强的自主性,它可能默认了这一安排,因为它能从中得到一定好处。
理论上,确实存在双方“化敌为友”的可能,只要让它觉得自己的损失与收益不成正比,那它就有可能选择下赌桌。
但,凭什么?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自己是无法二次点灯认输的走江者,放现实里,就是一个彻底赌红了眼完全押上性命的赌徒。
也就是自己没有情绪可外露,事实上,自己本应该是那种,谁来招惹我我就和他拼命、不惜同归于尽的形象。
见李追远迟迟不愿意回答,润生三人再次集体开口:
“我们,谈一谈吧。”
李追远继续不语,没什么好谈的。
事实上,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眼下这一局面,更可喜的是,梦鬼它那里,应该也是一样。
梦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环境,能将现实里的一丝,无限放大。
因果这条线,在这个梦境里,同样被无限放大。
这种感觉,很像是以前李追远不懂事时,自己算自己的命,弄得流鼻血后直接昏厥了过去。
这是再高明的阵法师,都没能力布置起来的高明阵法环境。
即使给李追远足够多的时间与资源,他也没办法搞出这一布局,因为它本就不具备可行性。
当把江水引入这里时,事情的发散,就不再受人为的干预。
简而言之,
梦鬼,
它把海底的那个大王八,也拉入了梦里。
这也是李追远一直在憋笑的原因,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润生三人再次开口道:
“我,可以退场。”
李追远继续不回应。
心里则想的是:
别啊,
别急,
再等等,
我还想看看酆都大帝。
李追远低下头,强行憋着一口气。
这辈子,自打自己记事起,他只有伪装出笑容和不伪装时艰难挤出那么一点点,还没真正意义上憋过笑。
现在,他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就像自家太爷的嘲讽别人的那句口头禅:
“你干脆回家睡觉去,反正梦里啥都有!”
……
小河上,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正撑行着一条小船。
船上放着一把铲子,一扎网和一个大竹筐,但他并不是来打渔挖蟹的。
老人嗅了嗅鼻子,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
他已经找了很久了,却一直都没找到。
以至于他心底都有了些许后悔,早知道该把石南住的那个伙计喊来一起的,有他在,似乎能找得更快些。
没去找他的原因是,有他在,自己往往会比较倒霉,而他永远都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咔嚓……咔嚓……”
陆山听到了声音。
他放缓了船,用竹篙轻轻拨开前方的芦苇荡。
他看见了一个脸盆大的洞,那种类似动物磨牙的声音,就是从这洞内传出的。
陆山咽了口唾沫,将船靠岸。
然后抄起东西下船,先将网布置于洞口边,做了个简单搭建,随后他拿起铲子,开始挖掘。
每一铲土被掀开时,陆山的呼吸也随之一顿,因为他不清楚,里头的东西到底何时才会蹦出来。
就在这时,陆山脚下的泥土开始陷落。
他马上一个飞跃,跳开了这块区域。
浓郁的死倒气息出现,一个头发蓬乱浑身上下都被烂泥包裹的女性死倒,出现在了陆山面前。
在这死倒后背上,还趴着一个男婴,也就不到一岁的样子。
男婴闭着眼,双臂紧紧抱着女死倒的同时,还在对着它脖子开啃,先前那“咔嚓咔嚓”的动静,就是源自于他的啃食。
陆山攥紧手中黄河铲的同时,目露惊愕:“死倒产子?”
但很快,他就又发现了不对劲,死倒不停地伸出双臂,企图去抓挠背后的男婴,极尽狂躁愤怒。
只是因为这头死倒的双臂关节处似是被钉入过钉子,所以她的肢体无法正常展开,实在是拿背后那个男婴没有办法。
但事实是,那个男婴能在这种局面下,哪怕是被带入泥泞的地洞里,依旧没被甩下来还能继续啃食,足可见其非比寻常。
死倒看见了陆山,它向陆山扑来,似是想要将自己正承受的火气,寻一个人来发泄。
陆山没有硬拼,而是选择与其周旋。
最终,他寻了个空档,将一袋子黑狗血洒向了死倒,死倒发出了惨叫,身体颤抖。
死倒背上的那个男婴,也一样发出了惨叫,他睁开了眼,双眸里全是灰色。
似乎是黑狗血对其的伤害反而激发出了男婴骨子里的凶性,他更为狂躁地撕咬其死倒的脖子。
“吧嗒!”
死倒的脖子裂开。
陆山趁势上前,对着死倒脖子就是一削。
“啪。”
死倒脑袋彻底掉落,其尸体也随之倒下,身体开始化作脓水。
男婴也落了下来,滚到了陆山面前。
陆山低头,看着男婴,男婴像是吃饱了,将右手大拇指放入自己嘴里,很乖地吮了起来。
而且,男婴眼睛里的灰色正逐步褪去,显露出了寻常人的眼眸。
他看见了陆山,一边继续吮着手指一边翘起嘴唇,笑了起来。
爷爷……爷爷……爷爷……
陆山面无表情地举起铲子,对着脚下的男婴:
“你这怪胎,留你不得!”
润生眼睁睁地看着铲子狠狠落下,紧接着,他听到了自己脑袋被拍烂的脆响。
“呼……”
润生忽然惊醒,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灶台后面,灶台里还在燃着火。
原来是一场梦啊,爷爷怎么可能会杀自己。
润生习惯性地往灶台里加了一点柴火,水烧开了,可以放肉了,其实早就应该放的,没想到自己居然烧灶时打了个盹儿。
起身,拿起瓢,揭开盖子,给锅里又添了一些水。
打小,他家里就极少吃肉,断顿那更是常有的事。
记忆里,往往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痛快吃肉,一次是自己和爷爷刚干完一件活儿,拿了捞尸钱,当晚爷爷是会去给自己割肉,好好犒劳爷俩,但也只限当天当晚,因为第二天爷爷就会上牌桌,然后把钱输光。
另一种情况就是要去李大爷家时,爷俩每次都摸着日子,提前两天就开始不怎么吃东西,把肚子彻底饿瘪了才去,这样就能去李大爷家大吃特吃。
李大爷每次都骂他们俩是饿死鬼投胎,一边又继续把吃食端上来,让爷俩吃个尽兴。
所以,每次要去李大爷家时,润生都会提前好几天就开心起来,比等着过年都高兴,因为过年时打牌的人多,自家爷爷去“送钱”的对象也多。
肉,肉,肉呢?
润生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记起来了,肉被自己处理好了,放在院子里的门板上。
哎呀,打瞌睡误事,可不能被路过的人给偷了或者被猫狗给叼了。
润生赶忙跑出门,来到院子里。
一大摞肉,切得很是整齐,是自己的节作。
“呵呵。”
润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门板上,还插着三根香,现在已经燃了一半,他隐约记得,应该是切肉时,自己嘴馋了,就闻闻香先过过干瘾。
生肉倒不是不能吃,但爷爷还没回来,自己可不能先开嘴。
就是,爷爷怎么还不回来?
按理说,这个点了,他的钱也该输光下桌了才是。
润生走到门板边,忽然留意到门板下面堆放的带血的衣物,是自己爷爷的衣服。
糟了,自己切肉时没留意到,把爷爷衣服弄脏了。
他们爷俩,笼统就一人两身能穿出去的衣服,其余的,都是顾头不顾腚,家里头躺床上自己穿穿行,穿到外头去那就是耍流氓。
润生正准备弯腰去捡衣服时,却留意到门板上摆着一颗圆乎乎的东西。
自己是买了一头猪还是一头羊回来来着?
好像上个活儿,雇主给了不少,回来的路上,爷爷的嘴都差点笑歪了。
润生眨了眨眼,爷爷常说自己脑子不好使,容易被人骗,这的确是真的,自己这才多大啊,记性就已经变得这么差了。
伸手,抓住那个圆乎乎的东西,将它调转过来。
虽然被做了处理,还被烤过削过,但当它面对自己时,润生还是一眼瞧出了,这是自己爷爷的头!
润生瞪大了眼睛,双目中血丝快速填充,迅速浓郁到似要滴淌出来。
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而这时,脑海中则不断浮现出自己处理这一摊肉时的记忆画面。
“啊!!!”
……
“阿友,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你虽然是我师父的孙子,但你不合格,你不配成为官将首,我也不会收你为弟子。”
林书友跪伏在庙门前的台阶上,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旁边站着的老人。
可原本慈祥的爷爷,却在此时声色俱厉地斥骂道:
“我没想到我林家竟生出了你这么一个天生坏种,别人想成为乩童不合格,至多是无法感应到大人们,而你,竟然能引得大人们发怒!
你不是我孙子,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滚!”
林书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庙门。
成为官将首,是他从小以来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破碎了,他的天,也塌了。
就这样,他走走停停,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在老街里窜来串去,一直走到了天黑,他走不动了,在墙角处蹲了下来。
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各种阴神名号,手里也在比划着游神时的姿势动作。
“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
有人开始呼喊。
林书友浑然不觉,继续发着自己的愣。
“庙里着火了!”
“庙里着火了!”
林书友侧过头,看向外头,他看见了火柱子,升得很高,他的视线,开始重新聚焦,他认出来了,着火的地儿,是自家的庙!
他马上爬起来,疯了似的开始奔跑,一路上也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换做以往,他绝对会马上诚恳道歉,但现在,他已经全都顾不得了。
谁敢阻拦在他前面,他就把人推开,前面的路不通,他就翻身上围墙。
明明已经筋疲力尽的他,这会儿又因为家中庙里的这场火,被榨出了新的力气。
那座庙里,不仅有师父和师兄们,还有自己的家人,大家平时都住在庙里。
越靠近火场,身边的人越少,也没看见有人来救火。
只是,这些细节,林书友是不会注意到的。
他跑到庙门前,里头的火势正凶。
林书友一脚踹开了庙门,他很希望里面的人早已都跑出来了。
可刚进门,他就愣住了,火是还在烧,但地上躺着的师兄弟和家人们的尸体,分明不是被大火烧死的。
有的被人打穿了胸膛,有的被人拧断了脖子,有的更是被拦腰以蛮力扯断成两截。
就在自己正前方,在主庙屋前的台阶上,林书友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男人,一只手,将自己爷爷给提了起来。
爷爷开了脸,证明他起乩过了,可即使如此,也依旧不是眼前这男人的对手。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有多可怕?
爷爷的脖子被掐着,此时只能艰难地扭过一点点的头,看向自己这里,血沫子不断从爷爷嘴角里溢出:
“阿友……快跑……”
男子一只手一直抓着爷爷的脖子,此时他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爷爷的脑袋,就这么一拔。
“砰!”
爷爷的脑袋,就从脖子上脱离,无头的脖颈处,鲜血汩汩溢出。
“爷爷!”
男子很是随意的,将爷爷的脑袋丢弃,然后向大门处走来。
四周的火焰想要向他靠拢时,都被他身上吹出的气浪推开。
林书友冲向男子,刚到对方身前,就被一股强横的气息扫飞。
他趴在地上,一边吐着血一边不甘地握着拳头拍打地面,他无法起乩,无法请大人降临,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威胁到眼前的男人。
男人继续往外走去。
林书友恶狠狠地喊道:“我还没死,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啊!”
男人回答道:“因为你不是这座庙里的人。”
“我是,我是,我明明是!”林书友面露狰狞地再次喊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先看向他,随后看向主庙里不断升腾起的大火,开口道:
“冒犯龙王威严者,自当灭门!”
……
丰都鬼街,下着雨。
小小的阴萌站在棺材铺门口,看着身前的雨帘。
路上行人不多,有一个妈妈撑着伞,牵着自己女儿的手有说有笑地走过。
小女孩走过去时,还扭过头,对站在店铺门口的阴萌挥了挥手。
阴萌歪着头,看着她,没做回应。
转过身,回到店铺内。
最尾端的柜台,是一个用衣服裹起来的小柜,柜子的四个角,分别是两只手和两只脚。
掀开最上层的衣服,显露出了玻璃,从上往下看,可以看见玻璃下盛放着的,自己父亲的脑袋。
这个脑袋,一半腐烂,一半挂着皮。
看见她,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看起来,很是狰狞。
阴萌走向厨房,厨房架着两口大锅。
她站上旁边的板凳,看向锅内,她看见了一个全身被煮得发胀的男人。
然后,她又看向另一口锅里,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两个人,都被炖得很烂糊了。
就像当初他们俩漂浮在池塘里一样。
阴萌转身离开,走入里屋,背靠着棺材边坐下。
这里,是她童年最大的温暖来源,也是她少女时期,最长久的疲惫发散。
里面躺着的,是一手将她带大的爷爷。
她清楚记得,爷爷走的那天,她心里出现的那种轻松。
不用每天再为他擦拭身体,不用每天再为他按摩以防止出现褥疮,不用每天露出笑容陪他说话,不用再继续守着这间根本就没什么生意的棺材铺。
那一刻的放松,是真实的。
可每每回忆起,都会让她产生一种极强的负罪感。
面对最疼爱自己的人,自己的真实反应,却是在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中,渐渐将其当做累赘。
她庆幸于自己装到了结束,她罪恶于自己竟然真的在装。
现在的阴萌,其实已经麻木了,渐渐对周遭的所有事情,失去了感知。
其实,她真的没那么脆弱。
她的母亲伙同姘头,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将父亲沉在水底。
她爷爷也是后来才从晚上路过的鬼口中,得知的这件事。
但在那之前,父母的感情就早已破裂,有他们在和没他们在,其实没太大区别。
甚至,他们死不死的……他们与其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落个干净。
她曾经是个渴望双亲关爱的女孩,也曾羡慕过其他人,可后来其实也就习惯了。
孩子离开双亲久了,就没什么感觉了;父母离开自己孩子久了,也很难再续上多少感情。
人,是没什么不能适应的。
但奈何,一场又一场的梦里,将这一切,一遍又一遍地不仅反复而且递进地呈现在你面前。
阴萌还没崩溃,却也快了。
再坚强的人,也经不住这般连续不停地打磨。
这时,外面传来唢呐声。
她看见了街坊四邻,她还看见了自己母亲的新婆婆一家人,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阴萌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棺材:
哦,是爷爷也死了。
进来的这些人,他们在说着悲伤的话,他们在流着眼泪,但时不时,却又在笑。
自很小时候起,阴萌就清楚,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关心你,共情你的喜怒哀乐,你过得好与不好,坏与不坏,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阴萌被换了孝服,缠上了黑纱,她就坐在那里,任凭别人对自己安排。
爷爷的棺材被抬起来,要送出去埋了。
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母亲新婆婆的操持下,摔了碗,走在出殡队伍的第一排。
阴萌,只能跟在队伍后面。
这意味着,葬礼结束后,铺子和余下的那点产业,也将被人家继承,与自己无关。
可阴萌心里,却没有不甘与生气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应该得有的,她没那么怯懦,但就是找寻不到。
因为这些东西,早在前面那一次次的梦中,被耗干了。
雨还在下,风仍在刮,很冷。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弟弟,哭了起来,他想躲队伍后头去避风,换来的是他奶奶那狠狠的一巴掌,抽得很响。
反正她阴家就剩这么个女娃娃了,也没什么亲族,今天这事儿一过,铺子和里头的那些棺材,也就成了自家的东西。
这女娃娃,先养着,平日里拿来干活,等再长大点,就嫁出去换彩礼,横竖都是铁赚的买卖。
出殡队伍行经一处河滩时,这风,一下子刮大了,不仅把人吹得东倒西歪,连那棺材也落手翻滚了下去。
连续的“哐当”声下,那口棺材翻入了河水中,棺材盖得下葬时再钉,这会儿盖子直接翻开,里头的老人也滚入了河里。
大家伙急忙去扶棺拉尸,好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阴萌面无神情地站在河边,看着河水里,被他们怎么拉都拉不回来的爷爷。
他们有人拿绳子,有人取钩子,还有人干脆下了水去拉拽,但爷爷却坚定不移地,继续向河深处漂去,越漂越远。
阴萌心里升出一股感觉,好像自己的爷爷,正在去他该去的地方。
少女的心里,竟因此产生了些许慰藉,像是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里,又渗出了些许水润。
但不知怎么的,原本没什么正形只是为了敷衍个姿态而临时凑起的出殡队伍,在此刻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井然有序。
大家集体看了阴萌一眼后,又立刻扑向河中。
他们要不惜一切,将爷爷的遗体再拉回来,让他下葬,让他诈尸,让他回到铺子里,去批评女孩对待他时的虚伪,告诉女孩他心里清楚,女孩其实一直恨不得他早点走好得到解脱。
很快,河滩上就只剩下了女孩一个人,其余人,则全部都在水里。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在努力的游着。
终于,他们抓住了漂远的爷爷。
他们形成合力,搭成水面人梯,将爷爷的遗体,往回拽。
拽着拽着,爷爷的身后,出现了四道模糊的黑影。
“有鬼!”
“鬼啊!”
惊恐的尖叫声传来,先前还井然有序的众人,直接崩盘了。
他们一个个头也不回地企图往回游,想要上岸。
但很快,就有人被拽入了水底,一个,两个,三个……
阴萌站在岸边,亲眼目睹自己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就在自己的视线中,直接没了下去。
那个自己母亲的新婆婆,倒是手脚麻利,她上了岸,正伸出手,指着自己:
“你这个天杀的丧门星,克……”
“噗通”一声,一只黑色且模糊的手,抓住了母亲新婆婆的脚踝,将她掀翻在地,然后拉着她,向河里滑动。
婆婆双手抓着河滩边的沙石,对阴萌呼救,希望阴萌能拉她一把,救救她。
阴萌走上前。
婆婆面露欣慰,把自己的手尽可能地递向阴萌。
阴萌抬起脚,对着婆婆的手,踩了下去。
她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毕竟她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婆婆却发出了极为凄厉的惨叫,像是目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很快,婆婆被拉入了河底。
河边和河面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阴萌在原地坐了下来,抱着膝。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天空中一半阴雨一半晴,而自己,恰好坐在了阴晴分界线上。
她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明明自己还坐在河滩上,可身后,却又是鬼街,是自家的棺材铺。
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撑着伞牵着小女孩有说有笑正在行走的妇人。
只是这次,当小女孩再次看向她,准备挥手对其打招呼时,小女孩和她的妈妈,蹲在了地上,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像是为了形成某种呼应,棺材铺,已经变成一口柜子的爸爸,也尖叫起来,厨房内两口锅中的母亲和其姘头,也伸出双臂,任凭炖烂的皮肉脱落,可依旧死死伸展着白骨,于“咕噜噜”汤水中,发出惊恐的哀嚎。
紧接着,鬼街上一个一个铺面里,都传来了痛苦的尖叫声。
无数的杂音,刺入阴萌的耳朵。
她感到了眩晕和窒息,她匍匐在地上,也想叫,可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无论多么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阴萌抓起地上的石子,不停拍打在自己脸上,她希望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眼下的煎熬。
很快,她的脸上全是伤口,鲜血不停地滴落。
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则顺着唇角,流入了嘴里。
她怔住了,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画面,她想要去捕捉,却又十分艰难。
而鬼街上的尖叫,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变得更为夸张。
数不清的店主疯狂地跑到街面上,与原本的行人一起,撕扯着他们自己身上的皮,这一幕,如同人间炼狱。
……
黄色小皮卡内。
车载收音机里,原本独属于谭文彬的专场相声表演,忽然出现了刺耳的杂音,无数道厉啸,从里头传出。
李追远感到耳膜生疼,伸出手,却并不是去调低音量,而是转动旋钮,把音量开到最大。
少年的肩膀,开始抖动。
这一刻,他想笑的冲动,几乎达到了巅峰。
车内,原本还在这里的阴萌,忽然消失了。
润生和林书友开口质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追远仍然是在抖动着肩膀。
怎么回事?
梦鬼,梦鬼,梦鬼……
作为一只鬼,你居然敢拉酆都大帝入梦。
近两千年来,没有一个鬼,敢有你这般勇敢无畏,称得上是鬼界楷模!
这时,润生开始用头,疯狂撞击着车子,将黄皮卡撞得剧烈摇晃,嘴里一遍遍喊着“不!不!不!”
林书友攥着拳头一边挥舞一边狰狞地喊道:“你别走!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李追远知道,梦鬼,正在拿润生和林书友,来威胁自己。
虽然在谭文彬和阴萌那里,梦鬼出了问题,而且正越来越严重,但在润生和林书友这儿,它已几乎要取得成功。
可能只需要再来一次梦,就能彻底摧毁他们的心防,从而操控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化作最为听话的傀儡。
这种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就算能勉强走出来一些,人也是彻底废掉了。
梦鬼,在赌桌上,拿出了它刚刚赢来的筹码,它想交出这些筹码,换取离场的机会。
李追远的肩膀,在此时停止耸动。
那种憋笑的感觉,消失了。
但少年并未因此恼羞成怒,他的嘴角勾勒出些许弧度,他还是在笑。
这种笑,表示出一种态度。
谈判,是不可能的。
在梦鬼看来,这只是一个圈套,既然大家互相忌惮,那就分开各自离开。
但在李追远这里,这是大家一起走的江,更是大家共同面对的幕后黑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这艘船驶上江面时,不管谁落入了水中,船上余下的人,都只能尽可能地拼命划动船桨继续前进。
李追远打开车门,下了车。
车辆因那两人的疯狂,摇晃得太厉害,坐里面头晕。
少年沿着桥面往前走。
身后,车窗玻璃破碎,里头传来润生的怒吼和林书友的哀嚎。
李追远继续保持微笑,没降下一点速度。
润生和林书友濒临崩溃的动静,在少年耳朵里,如同美妙的乐曲。
这导致少年的嘴角微笑快要维系不住了。
不是想要愤怒和痛苦或者大喊大叫,而是依旧想笑。
先前在车上,他其实在演。
自己越是表现出拒绝谈判的态度,梦鬼只会把润生和林书友这两块筹码,抓得越紧,它更不敢现在就毁了他们,因为这是在它看来,眼下唯一能与自己讨价还价的东西。
在最后一场会议结束与出发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自己为团队内所有人,都做了一项布置。
老实说,这布置虽然是当时自己所能想出所有办法里的极限,但实际上,这一布置的意义,并不大。
甚至可以说,薄脆得如同一张纸。
那就是,
他把团队里所有的伙伴,都给催眠了!
清心符、骨戒和怀表,就是专为催眠准备的。
再加上伙伴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和主动配合,催眠他们,真的很容易。
所以阴萌走出店门口时会觉得阳光刺眼,所以谭文彬开一会儿车就会觉得累需要和阴萌交换着开。
因为大家伙出发时,其实都处于“睡觉”状态。
放在这里,它仅仅就起到了抵消一遍梦的作用,
至多在你于一遍遍梦中,彻底被摧毁时,忽然惊醒一下,但意义真不大,因为梦鬼可以随手再来一次。
这真的,只是一个小聪明。
可就是这张纸,在此刻起到了一个绝佳效果,润生和林书友明显是已经要不行了,但只要梦鬼不去彻底摧毁他们,它就无法发现那张纸的存在。
理论上来说,润生和林书友就还是处于安全状态。
海底王八和酆都大帝的事儿,已经让李追远忍不住想狂笑了,那张纸现在还被保留着,更是为李追远多增添了一层开心。
下车的原因,是他真的要彻底憋不住了。
他不希望对方从自己的外在表达里,瞧出任何端倪,他需要这件事,进一步地发酵,从梦鬼身上,再顺着牵扯到那只手。
他得忍,不能笑。
对于普通人来说,憋笑的最好方式,就是在脑子里把这辈子最难受最痛苦的事儿,给回忆一遍。
李追远也是这么做的。
为了不笑,他要下车走过去,见一个人。
他相信,见到那个人后,他立马会笑不出来。
李追远就这样走到了桥尾,桥尾处,是一个检票口。
李兰手里拿着两张票,就站在检票口门口,等着自己。
果然,见到她,李追远就笑不出来了。
李兰弯下腰,拍了拍手,面露慈母般的柔和笑容对李追远张开双臂:
“我的宝贝儿子,和妈妈一起玩游乐园,开不开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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