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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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清晨,李追远睁开眼。
这世上,很难有比一夜好眠醒来时,更让人感到美好惬意的了。
如果有,那就是醒来后睁眼,侧过头。
早上的太阳虽还未升起,却已经有一缕温暖的光芒,率先照射进自己的卧房。
阿璃没打扰少年睡觉,她站在画桌前,正在画画。
女孩今日白底绿纹的长裙,给人以柔和朦胧的质感。
昨儿个要去钓鱼,临时换了一套衣服,今儿个虽然不是昨天那套,却也是相仿的款式。
柳老太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专属于她的执拗。
李追远醒了,然后继续躺在床上,侧头看着。
阿璃蘸画笔时,侧身,看向这边。
女孩明亮的眼眸与少年对视。
李追远不好意思继续赖床了。
起床,洗漱。
不出意外的话,少年接下来应该要和女孩下棋,等待早饭。
但今天有了意外,而且不止一个。
李追远下了楼。
一楼有两口棺材摆着,每次谭文彬和润生回来时,这两口棺材就是他们的床。
此时,润生正站在棺材边,看着隔壁棺材里的情况。
李追远走了过来。
刚靠近,就感知到了棺材内散发出的强烈怨念。
凝而不散,蓄而不发,如同村里饭桌上拿来盖住饭菜阻挡苍蝇的罩子。
里头的谭文彬,面色白得像是敷了粉,嘴唇却又格外艳红。
一般这种情况下,已经可以把棺材抬出去埋了。
李追远把手伸入棺材,指尖在谭文彬眉心轻轻点了几下,触感冰凉。
再顺势向下,触其鼻息,气若游丝。
情况很糟,也很严重,但并不危险。
因为在自己接触时,李追远感知到了两股怨婴瑟瑟发抖的气息。
像是家里犯了错的小孩,缩在墙角,惶恐等待家长的严厉责罚。
俩怨婴应该是从吃撑的消化状态中,苏醒了过来。
昨晚睡觉时,谭文彬感知到了它们俩的意识复苏。
然后,谭文彬就去主动和它们进行意识接触。
站在一个“老父亲”的角度,此举很是正常,就像开门迎接自己住校回来的儿子,张开双臂,想要像往常那样,抱一抱它们。
可问题是,俩怨婴吃撑消化后,长大了,也就变重了。
但无论是它们俩,还是谭文彬本人,都还没有这一意识,亦或者说,是没有较为清晰的敏感。
谭文彬主动与它们进行的意识接触,相当于主动将它们抱起,然后……狠狠闪歪了腰。
他眼下的这种状态,就是身体一时间无法负担如此浓郁的怨念鬼气冲击所造成的假死。
要是被其它的邪祟所影响,谭文彬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不过好在俩怨婴已经晓得自己闯了大祸,早已竭尽收缩自身怨念。
谭文彬只需要躺着,睡个几天,生命体征就会逐步恢复。
虽然他不是有意为之,但这也算是给自己来一次怨念洗礼。
他俩干儿子吃了顿饱饭,他这个当干爹的,也上去舔了一下盘子。
经历这次之后,醒来的谭文彬,体质将更趋向于阴灵,也就是那种天生适合当算命瞎子的人。
以后,他对邪祟的感知,以及一些术法的使用,包括最基础的走阴,也会更加顺畅,毕竟身体更适配了。
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只是没人敢复制,因为但凡这俩怨婴心里有一丝杂念或者有其它意图,那谭文彬就必死无疑。
它们俩现在只需要轻轻勾动手指,就能对谭文彬完成“借尸还魂”。
李追远没去做干预。
他是可以现在就把那俩怨婴从谭文彬身上强行剥离下来,以求绝对保险。
但他知道,谭文彬肯定不愿意,他是真信任这对朝夕相处挺长时间的干儿子,而且也是真心对它们好。
自己每次翻看《邪书》时都是慎之又慎,平日里任何的冒险之举都会极力避免可能存在的风险,可偏偏自己的团队伙伴们一个个勇得飞起。
说好听点,叫锐意奋发,开拓进取;
不好听的,叫不知者无畏,不知所谓,更无所谓。
但一个个的,还得自己来擦屁股。
李追远看了看润生。
润生明白小远的意思,转过身,点香吃。
“润生哥,帮我找七根蜡烛,然后在这棺材头这儿,摆个小供桌。”
“好!”
润生马上把东西准备好。
李追远先手指按压印泥,在棺材盖上画出了纹路,再将七根蜡烛摆到相对应位置。
手臂在蜡烛上一挥,七根蜡烛全部自燃。
这是“七星还魂灯”。
帮谭文彬稳住魂魄心神,可助其更早苏醒恢复。
李追远指尖在棺材盖上敲了敲,说道:“把棺材盖上,省得露出来吓到人。”
“好嘞。”
润生先小心翼翼地去推棺材盖,见上头的七根蜡烛纹丝不动后,才加大发力,让谭文彬安息长眠。
这时,李三江打着呵欠从楼上走下来准备吃早饭。
看到这一架势,有些疑惑地问道:“点这么多蜡烛,这是咋咧?”
李追远:“彬彬哥听说的法子,这样弄相当于暖房,百年之后住进去时,会更舒适。”
李三江:“哪里的搞法?”
李追远:“金陵那边农村里有钱的老人都会这么做。”
李三江点点头:“好,挺好。”
这两口寿棺,谭文彬睡的是李三江的,润生睡的是山大爷的。
李三江:“咦,壮壮人呢?”
李追远:“壮壮哥去石港看他爷奶了,说是要在那里住几天,刚出的门。”
“哦,这是应该的。”李三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忙对润生道,“润生侯啊,给你那口棺材上也点上蜡烛,咱也给山炮暖暖房。”
“好嘞。”
“润生侯,你说你李大爷我怎么样,我真的是啥好事儿都记挂着那山炮。”
“是哩是哩。”
“能认识我,是山炮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对哩对哩。”
“嘿嘿嘿。”
李三江夹着烟,对李追远招了招手:“小远侯,你来。”
李追远跟着李三江一起走了出去。
润生先给自己棺材盖上,也摆了七根蜡烛。
他尝试学着小远先前的举动,对着七根蜡烛一挥手,再挥手。
然后默默地拿出火柴,给七根蜡烛依次点燃。
紧接着,他端来一个小火盆,去角落堆放处取了些冥钞。
时下这种“天地银行”的票子还算珍贵,农村用得不多,因此并未通货膨胀。
面值,还是百元、五十元、十元,没出现很多个夸张的零。
润生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给壮壮烧起了纸。
……
坝子上,李三江对李追远开口道:“小远侯啊,太爷我上午要去石港镇上一趟,你……你有什么东西要买么,太爷给你买回来。”
“太爷,我没什么要买的,家里吃的喝的都有。”
“哦,嗯。”
李三江本想带着李追远一起去石港镇上摸奖的,今儿个上午那边就有活动。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该带孩子去玩这种带赌博性质的东西。
在李三江的信条里,手里的钱,拿去买酒买肉吃进肚子里那是真的,拿去赌博就跟拿去烧没啥区别。
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想着去买个一张刮刮,昨晚做梦时,他还梦到自己刮中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个暗示。
什么都没有的前提下去摸奖,那是赌博;有了明确的做梦暗示去摸奖,那叫进货。
临近早餐时间,秦叔扛着锄头回来了。
当初秦叔因为白家镇的事,离开这里时,太爷惋惜了很久,毕竟秦叔实在是太能干了。
哪怕是普通庄户人家,也不会这么早就下田。
秦叔基本会把田里的活儿,用早上和晚上的时间干完,中间的时间去送货。
这种会自己分配时间来工作的骡子,李三江简直不要太喜欢。
不过,以往每天早上,熊善都会跟着秦叔一起过来吃早饭。
秦叔那么早下田,他熊善也不好意思睡懒觉,更不敢睡懒觉。
可今早,没看见熊善。
秦叔:“阿婷,我不吃早饭了,得出去一趟。”
说完,秦叔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柳玉梅生活在这里,平日的一些茶点、茶叶以及订做的衣服,都需要秦叔或刘姨去取拿。
秦叔刚离开没多久,熊善就小跑着过来,似是有事儿。
李追远走了过去,听他的小声禀报:
“小远哥,林书友出了点事儿。”
“他怎么了?”
“身体有些不舒服……”顿了顿,熊善补充道,“我的错。”
林书友原本在这里也有一张床,也是一口棺材,不过那口棺材前天刚卖掉了,他就没床了。
在阴萌把新棺材做出来之前,他就得去大胡子家暂时睡单独的宽敞大床房。
李追远跟着熊善来到大胡子家。
上了二楼,推开门,看见林书友正捂着肚子倚靠在床边,脸上冷汗直流。
在看见李追远进来后,林书友缩了缩脖子,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
他昨晚睡觉前,和熊善坐下面聊天,就顺手朝着熊善要了几张辰州符,想要给自己贴贴试用一下效果。
他没大胆自信到,自己可以跟小远哥一样去改进官将首体系,他只是想着辰州符能不能配合起乩一起使用,以提升战力。
没想到这一贴再一起乩,童子快速降临后又迅速离开。
身上贴着的辰州符也随之烧了,整个人“噗通”一声,上下蹦跳了一下,晕乎乎的,紧接着整个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
把他一个好端端的练武之人,弄得几乎快虚脱了。
李追远走到林书友面前,开口道:“躺下。”
林书友听话地躺下。
李追远将手指放在林书友眉心。
熊善站在旁边,小声说道:“我才疏学浅,给他检查了好几遍,却始终没发现残留的符纸气息。”
熊善认为是辰州符的效果紊乱,对林书友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李追远把手从林书友额头,移到林书友腹部。
“这里疼么?”
“不疼。”
“这里疼么?”
“疼。”
“昨晚一开始就是疼在这里么?”
“不是,好像变化了位置,晚上在更下面点。”
李追远点点头。
熊善见状,长舒一口气,随即下意识地问道:“符纸作用残留在这里?”
李追远:“不是。”
熊善:“那是……”
李追远:“你现在给他送镇上卫生院吧。”
熊善诧异道:“送卫生院?”
李追远:“嗯,他是急性阑尾炎。”
不过,诱发因素,倒并非纯自然。
首先,辰州符自成一派,和李追远以前给林书友用的符纸不是一回事。
其次,林书友忘记了这里不是李三江家而是大胡子家,他居然敢对着桃林起乩。
这让白鹤童子很难办。
受上次自己对童子的誓言训诫,白鹤童子是既不敢下来又不敢不下来。
所以,在发现自己本人不在这里,且附近没实际危险后,童子来了一次“急下急上”。
祂下来了,祂又很快走了。
这让林书友也不能去跟少年告状,说祂没下来。
这一下一上,再配合辰州符特殊的作用功效,等于给林书友五脏六腑都狠狠颠了一下。
他身子骨确实好,耐造,但也颠出了问题,诱发了急性阑尾炎。
熊善把林书友背下楼,跑出屋,大清早地背着阿友割阑尾去了。
瞧见李追远回来了,刘姨喊道:“吃早饭啦!”
阿璃已经坐在那里等着自己了,李追远在女孩身边坐下。
润生走了出来,他刚刚给谭文彬提前在地下存了十几万。
不过,出来后,润生东瞅瞅西看看:“萌萌呢?”
以往,每天阴萌都会起得很早。
毕竟,她不能做饭,但吃饭要是不准时,就有些面上太不好看了,尤其是每天做饭的还是她师父。
李追远目光落向门窗紧闭的西屋。
心道:还有一个活宝?
李追远站起身,走到西屋门口,停了一下,见刘姨还在往外端着粥,他就知道,里头安全,门可以开。
甚至,阴萌应该也安全。
以前住在太爷家时,刘姨和秦叔就会很谨慎,生怕受到太爷福运的反噬,现在再加上一个走江的自己……
而且,昨天自己对牌位说话时,身边的刘姨似乎是受伤了,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更加谨慎。
非必要时刻,他们不会显露出非常人的应对手段。
但刘姨肯定不会坐视阴萌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掉。
没敲门,李追远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阴萌正在昏迷,旁边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坛坛罐罐,让李追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落脚。
润生来到门口,李追远抬起手,示意他先不要进来。
随即,李追远弯下腰,很是小心地把这些毒瓶子收起。
等把周围处理好后,他才走到阴萌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状态,发现其和上次中毒昏迷时的状况很相似。
李追远走到一个小筐子前,里头放着的是一些解药瓶,其数量,相对于整个屋子的毒药瓶而言,如“沧海一粟”。
阴萌似乎只喜欢研究毒药,而懒得鼓捣解药。
李追远找到了上次那瓶有催吐效果的解药,递给润生,吩咐他用热水冲泡,一日三次,喂阴萌服下,顺便又嘱咐润生跑一趟卫生院,给林书友送些换洗衣物。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走出西屋,来到井边蹲下,拿起肥皂,开始一遍遍洗手。
李三江关心地问道:“萌侯咋了?”
“感冒了,不严重,润生喂她吃药了。”
“哦,这个季节,确实容易染风寒。”
李追远洗了好几遍后,还是觉得不太保险,他干脆上楼,大早上地,洗了个澡。
他这样的人,就算刚杀完死倒,都能在旁边安生坐下来吃饭,也不觉得晦气。
但阴萌的毒,不一样。
洗完澡后下来,刘姨把热了一遍的粥给端来。
李追远接过粥碗时问道:“凉粥有什么坏处?”
刘姨笑道:“反正吃不死人。”
李追远放心了。
阿璃递过来一颗剥好的咸鸭蛋。
应该是先前等自己时,没事做,干脆把蛋壳全剥了个干净。
李追远咬了一口,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自己的团队,在一天时间里,差点集体完蛋。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现象,因为他们的实力和发展已达到一定层次,想要追求短期内的快速提升,必然伴随着更大的风险。
不过,确实不能再继续由着他们胡闹了,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该定个规矩了,可以允许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尝试之前,必须先给自己打报告,让自己审核一下。
得亏现在处于一浪刚过短期无事阶段。
李追远正吃的时候,瞧见太爷准备出门。
但太爷刚走到坝子边,就瞧见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过来。
“李大爷,李大爷。”
“你是?”
“我是三新村的,我,三新村吴家三侯。”
三侯意味着年轻人在家排行老三。
“哦,三侯啊,咋了,出啥事了?”
李三江不认识他。
一般他不认识的人来找他,都是为了那种事儿。
“家里走了个人,想请李大爷走一趟。”
这是来生意了。
李三江:“几号啊。”
吴建华:“就今天,李大爷你要是现在没事,就跟我去一趟,我再给你送回来。”
“今天?”李三江应了一声,“家里细伢儿夭了?”
一般情况下,只有孩子夭折,才会草草下葬处理,不会大肆操办白事。
“嗯。我大哥的孩子夭了。”
“那成,我去一趟。”
李三江回头,看向家里。
润生吃完早饭就去给林书友送东西去了,熊善在卫生院陪着林书友,秦叔也出去了,壮壮“回了老家”。
这家里,一下子变得空无一骡。
李追远这会儿把粥喝完,站起身道:“太爷,我陪你一起去吧。”
李三江犹豫了一下,他平日里是不会喊小远侯跟他出去忙活的,但这次确实缺个帮手。
算了,反正不是啥复杂的事儿,快处理快回就是了。
“小远侯,咱们走。”
吴建华:“我载你们吧,伢儿坐前杠上,李大爷你坐后头。”
李三江:“还得带家伙事呢,你可载不下。”
李追远把家里头的三轮车推出来。
李三江把家伙事放好后,说道:“小远侯,来,你坐后头,太爷我来骑。”
“太爷,我骑得动。”
“细康子,你才多大啊,身子没长得好,别用脱了力,这样以后就亏了。”
李三江不懂练武这种事,但他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过太多小时候吃得不好或者过早干重活儿,导致长大后发育出问题的情况。
李追远其实真骑得动,但他也没有再和太爷犟,乖乖坐到了后头去。
吴建华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带路,李三江骑着三轮车在后头跟着。
俩人很没道路公德心地在马路边并排骑,顺便说着话。
李追远则面朝后方,看着车辆。
一番对话交流下来,倒是把吴家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吴家老爷子叫吴长顺,膝下有四个儿子。
老大和老二是第一任妻子生的,老大今年快四十了,老二比老大小两岁,分别叫吴有后和吴有根。
老三和老四是吴长顺第一任妻子死后,娶的第二任妻子生的,老三就是吴建华,老四叫吴建新。
老大吴有后结婚了,但媳妇怀了三次,算上这次,是两次胎死腹中,一次夭折。
老二吴有根年纪也很大了,一直没结婚。
吴建华说,是因为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一直说不上对象。
老三吴建华二十三岁,老四吴建新二十一岁,都结婚了,吴建华的妻子现在还有着身孕。
这次吴建华之所以来请李三江,不是受家里人所托,而是受丈人和妻子所托,老大家的孩子夭折了,请李三江来做法事去去家里的晦气,免得影响到吴建华妻子肚子里怀着的孩子。
到了三新村,吴家是个合院,吴建华把自行车直接骑了进去,李三江则把三轮车停在了门外对面的路上。
下车取东西时,李三江嘀咕了一句:“这真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啊。”
李追远知道太爷是什么意思,吴家老二只是因为性格木讷的话,不至于说不上媳妇儿,要说家里没条件的话,可后妈生的老三老四这么年轻却都已结婚了。
少年帮忙一起搬着东西,走入吴家合院。
这是由一座老平房和两座新砖房合出来的。
老三老四家,一家住一个新砖房,老大家和没结婚的老二,与两个老人一起住老房里。
孩子的遗体放在一个柜子里,摆在屋内。
孩子三岁,得病死的。
李追远走上前看了一眼,孩子比较瘦,面相有缺,意味着先天不足,大概率在娘胎里时就没能孕育好。
老爷子吴长顺坐在老屋门槛上抽着水烟。
老二吴有根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
老大吴有后站在柜子旁,怔怔地看着柜子里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则在屋内床上躺着,李追远在房间门口朝里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很瘦,屋子里有浓郁的药味。
这对夫妻俩快四十岁了,死去的孩子才三岁,在农村,算是相当晚的来子了,再者前面还有两次流产。
夫妻俩为了孩子,做出了极大努力,可现在,到底落成了空。
李三江手持桃木剑,先在吴有后身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节哀。”
吴有后怅然一叹,很是勉强地点点头,闭上眼,说道:“大概,我就是没这个命吧。”
李三江又持桃木剑,进了屋,吴有后的妻子没睡着,睁着眼,应该刚伤心痛哭过,已流干了眼泪,正神情麻木地盯着房梁。
桃木剑在妇人身上也划拉了几下后,开始念经,中间夹杂着好几句安慰。
李追远为太爷撑着一面旗,跟着太爷走。
这面旗的作用就和太爷手中家具厂生产的桃木剑一样,没什么用。
但在进入房间后,李追远抬起头,顺着妇人的目光,看向房梁。
女人只是绝望地自发行为,可李追远,是真看见了三团黑漆漆的东西。
是邪祟?
但又不像。
缩成一团,并未成型。
李追远双目凝神,认真看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是两小一大三团黑影。
有怨念,有邪念,却又够不上邪祟。
这一阶段,就如同开水沸腾前不断升起的泡泡。
这也是李追远为什么在房间外,没能感知到它们存在的原因,因为它们现在还处于胚胎阶段。
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实却又摆在了面前。
李追远很快就想到了原因,三新村距离自己和太爷所住的思源村比较近,也就意味着距离那片桃树林很近。
有它在,附近的其它邪祟天然被压制,要么避退要么消散,至于未成型的鬼,更是几乎无法成型。
因此,房间里的这三团黑影,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解。
当然了,小黄莺和谭文彬肩上的是意外,毕竟他们身上有“自己人”的标签。
在得到李三江的仪式感安慰后,床上的妇人似是稍稍回了点神。
她对李三江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看向了站在旁边扛着旗的李追远。
妇人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是在少年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曾经有机会三次当妈妈,但都没能长远。
“来,细伢儿,过来。”
妇人对李追远招手。
李追远往床边靠了靠。
妇人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她身上的衣服很普通,还不到四十岁,可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她伸手打开床头柜,里头有几块用亮晶晶的纸包着的棉糖,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然后全部递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伸手接了。
紧接着,妇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很是褶皱的钱,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没伸手去接。
妇人把钱往少年手里塞,说道:“细伢儿第一次上门,拿着。”
李追远还是没接。
这时,旁边还在做仪式的李三江开口道:“小远侯,接了吧。”
他们爷俩不属于上门客,按理说不该拿。所以李三江决定,待会儿算“工钱”时,把这钱给扣上。
既然太爷发话了,李追远就伸手,将这张钱接了过来。
妇人笑了,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字面意义上的如释重负。
“呵,哼!”
这时,房间门口站着的老太太,不停发出表示不满的鼻音。
她叫罗金花,是老爷子吴长顺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老三老四的亲妈。
她是见到老大媳妇给钱,所以表示了不满。
李三江回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罗金花,他娘的,臭婆子甩脸色给谁看呐!
不过罗金花一直死死盯着床上的大儿媳妇,没注意到李三江的不满。
李三江从屋子里出来,又在小柜子前布下供桌,继续起法事。
李追远在旁边帮忙扛旗、递碗、送香。
只是打个下手帮个忙,仪式全部交给太爷去做。
中途,哪怕是太爷示意自己把香插上香炉,李追远都装作没听到,让太爷自己接过去插了。
太爷的法事,其实没什么用。
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法事做得再厉害,在此时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太爷把家里人都安慰到了,虽然有些人被安慰时,眼里压根就看不出伤心。
太爷还跟柜子里的孩子说了一些话,嘱咐他前方路黑,得好好走,得慢慢走。
在说这些时,屋子里的妇人也下了床,用手撑着门框,看着这一幕。
终于,太爷把仪式满满当当地走完了。
李三江连叹三口气,跟说书先生拍醒木一样,用做对主家的提醒:活儿干完了,该给钱了。
吴家老爷子吴长顺,收起水烟袋,进了里屋。
罗金花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大媳妇,也进了屋。
就连原本喊李三江过来做法事的老三吴建华,也提着裤腰带,去了瓷缸要方便。
李三江叹了第四声气。
一般来说,白事儿都得提前收定金。
毕竟,各行各业,都难免出现“跑堂”的。
但这次是念在细伢儿夭折,他就没顾着这茬,先把事儿办了,早点让孩子入土为安,也能让伢儿爹妈早点安心。
谁成想,又得遇到讨钱的环节。
李三江站在那儿没动。
老大吴有后跑进里屋,找罗金花。
很快,屋子里传来罗金花尖锐嗓子的叫喊声:
“我没钱,我哪里有钱,给你家伢儿做的法事,怎么让我出钱!”
“妈,我的钱不都在你那里么,我打零工的钱,老二在家种地卖粮食的钱,不都交你了么,我们身边哪有什么大钱。”
“你说你没钱?那你媳妇儿咋还有钱送外人,我亲眼瞅见的,这还叫没钱?我看她不是有钱得很嘛!
呸,下不了蛋的赔钱货,白白浪费家里的粮食!”
老大吴有后气白了脸,走出里屋。。
一直坐在台阶上,陪着侄子遗体的老二吴有根,把两个口袋掏干净,找到了些零钱,全都给了大哥。
可这钱,是远远不够的。
妇人走出门,来到小柜子旁,坐下,伸手,抚摸着自己儿子的遗体。
吴有后跑出了家,应该是去找邻居借钱去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钱回来了。
在农村,能这么快借到钱的,都意味着平日里人品很不错。
罗金花从里屋走出来,扯着嗓子大骂道:“你借的钱,你自己还,休想从公帐上出!”
吴有后没搭理他,把钱整理好,递给李三江。
李三江能瞧出来,这家人不是为了不给法事钱而故意演戏。
这个家的生活状态,本就是如此。
李三江把钱推开,说道:“钱,你媳妇儿给过了。”
吴有后:“这不行,这不行。”
李三江没好气地推开吴有后,他不是可怜他,而是怒其不争,这家既然还有公帐,意味着还没分家。
这男的,太面太废物,一把年纪了还不分家,李三江是真瞧不上他。
“小远侯,咱收拾东西。”
李追远上前帮忙收东西。
收香炉时,李追远看见倚靠在小柜子边的妇人,眼睛里有一种不正常的充血。
他走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了一下妇人的眼皮,看了一眼,问道:
“你喝农药了?”
这话一出,吴有后和吴有根马上急得跳起来,一同上前查看妇人情况。
妇人想要推开他们,可嘴角开始吐出白沫。
吴有后赶忙将媳妇儿抱起,送去村里卫生所,吴有根紧随其后。
罗金花眼里则流露出喜色。
不是李追远捕捉到的,而是老太婆压根就没收敛。
“唉,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李三江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罗金花又对李三江说道:“得埋,你快找地儿给埋了,省得留这儿晦气,家里还有人大着肚子呢,可不能被这短命鬼冲着了!”
李三江很想拿桃木剑给这臭婆子狠狠抽几下。
按理说,他该负责给死去的伢儿挑地方埋葬的,但他法事的钱都没收,下面的事儿,理论上就不归他管了。
可看看小柜子里的孩子,李三江终究不忍心,伸手指了指吴建华,示意他过来把柜子背起。
吴建华后退了几步,表现出明显抗拒。
“是你请我来的,我反正没收钱,大不了我直接就走!”
罗金花马上推了两把自己儿子,嘀咕道:“快去,大不了回来洗澡去去晦气。”
吴建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来,把柜子抬起。
接下来,吴家其余人,都跟着一起去田里。
李三江毕竟是外村人,得在吴家能埋的地方挑位置,可不能乱埋。
一通流程下来,终于埋好了。
李三江想早点离开这里,所以拉着小远侯走得很快,他们得回吴家门口去取三轮车。
跟着一起去埋孩子的吴家其他人,则落在后面。
不过,李追远的听力好,他们说的话,哪怕隔得很远,路上有风,却也能清晰入耳。
吴建华:“妈,你说她死不死得了?”
罗金花:“发现太早了,估计人死不了,都怪那老头身边那死那康子多嘴。”
吴建华:“那可惜了。”
罗金花:“可惜啥,就算救回来了,人也彻底废了,再加上这么大年纪了,就不可能再怀上了。”
吴建华:“嗯。”
罗金花:“这孩子可真不容易弄,但得亏是死了,当初就是剂量下少了,要是像前两次那样下得多,直接在肚子里给她流掉多省事,弄得白吃了家里几年饭。”
吴家老爷子怒声道:“你们娘俩在说什么!”
罗金花非但没害怕,反而埋怨道:“咋了,这周围连个鬼都没有,你还怕人听到啊?”
吴长顺:“别在外头胡咧咧!”
罗金花:“那老大但凡多懂点事,这些年别想着要孩子,我哪里犯得着这样?
老东西,我这也是为你好。
老大是个孬货,老二除了种地啥也不会。老三才孝顺,老四送钱进了国营厂,这才有出息。
你说我们俩以后养老,得指望谁?
再说了,老大媳妇前两次怀时,请的算命先生说怀的是女娃,我说下药给打掉,你不也是同意的么?这刚死的娃,本该在娘胎里就走掉的,结果没打掉,落出个病秧子,谁家养得起?
要我说,老大就是瞎折腾,还不如老二,不娶媳妇儿咋了,种的地,卖的钱,来养老三老四家的。等老三老四家孩子长大了,以后不也念他大伯二伯的好,不也照样给他大伯二伯养老么?
侄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这好侄子,可比亲儿子还要亲哩!”
这些话,全部都落入了李追远的耳朵。
取到三轮车,李三江固定好家伙事,就骑着它载着李追远离开。
李追远面朝后,看着吴家的合院与自己越来越远,他知道那三团黑影是什么了,应该是在目睹他们母亲喝农药时,怨念激生。
不过,它们无法成型,也很快会消散。
骑回思源村村道上时,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让我先下来,我要去大胡子家找笨笨玩。”
“继续坐着,太爷载你去。”
李追远闻言,也不再说什么,等把自己送到大胡子家坝子上后,李三江就骑着三轮车回去了。
少年走入桃林,笨笨依旧被放在桃林间的小篱笆里,与桃花玩耍。
李追远捡起一根桃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画。
他画出了桃林的位置,画出了道路与河流,画出了思源村的位置,画出了石南镇也画出了石港镇,最后,画出了三新村。
少年抬脚,将地上的一滩桃花踹起,纷纷桃花落下,将他刚才画在地上的地图完全遮掩。
李追远拿起桃枝,轻轻一勾,一小块区域的桃花被掀开,三新村的位置被单独显露而出。
意思很简单,撤开对三新村地界的压制。
桃林深处,隐隐传来一道声音:
“你知道这么做……你也会受到牵连么……”
“我知道。”
“何必……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将它在掌心慢慢展开抹平:
“没办法,谁叫我收了人家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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