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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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动身(第 1/ 页)
黄泥路边的酒铺,病恹恹的旗招子,风吹一阵,飘动几下。
皓腕凝霜雪的垆边人,沽酒美妇面容何等凄凄惨惨戚戚,“郑先生,能否给句敞亮话,到底意欲何为啊?”
那个脸色惨白的木讷少年,站在柜台那边,轻轻拨弄着沾满油渍的算盘,开口讥笑道:“有什么难猜的,连绶臣都给他当狗了,不外乎招兵买马,暗中蓄力,才好逐鹿天下,要我看啊,他郑居中明摆着是要着手准备将一座蛮荒天下炼成白帝城。在浩然天下行魔道,又能邪乎到哪里去,礼圣还没死呢。在我们蛮荒,只要他够强,境界够高,谁管他是儒生道士秃驴。”
绶臣很好认,这位飞升境剑修的容貌装束都很鲜明。
身穿一件名为“束蕉炼”的翠绿法袍。
背剑匣,里边装有六把长剑,不是仙兵就是半仙兵。
绶臣端起酒碗,抿了口酒水,笑道:“秋云,就凭你那几样护身手段,说话还是要小心点。”
萧愻仰头闷了一碗酒水,喝了酒,心情就好,心情好,她的杀心就轻了。骂绶臣咋了,挺好。
美妇人当然不敢拿兑水的假酒款待这几位,从角落拎出两坛老酒,还想要施展袖里乾坤的手段,取出几只仿酒泉杯的酒具,郑居中却是笑着说不用,常用的白碗就行。
妇人笑容尴尬,只得照做,心中却是担心,这尊将蛮荒当自家花园闲逛的魔头,托月山,金翠城,神出鬼没,他哪里去不得?就怕对方翻脸不认人,摔了碗,就要了她的命。
在儒家管事的浩然天下当魔头,不跟在蛮荒当个道德圣人一般难?
哪怕是那位蛮荒文海,曾是儒家读书人出身,到了蛮荒天下,不也是入乡随俗?那么多的伏笔和铺垫,不是行事比蛮荒还蛮荒?
被绶臣喊出“秋云”,既然被揭穿了真实身份,言辞刻薄的少年也就不再藏掖,抖了抖肩头,荡漾起金光流溢如水,旧衣裳旧面皮一并簌簌而落,就像是字面意思的洗心革面,他恢复了真实的人貌,是那白衣胜雪的少年身段,脸上覆有一张远古大巫遗物的雪白面具。
两只极长的袖子几乎垂在地上,腰间悬有一柄狭刀,名为“帝姬”,此物更是大有来历,与陈隐官的那把“斩勘”,都属于古天庭铸造的神兵。
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有“四官”分别职掌刑罚,其中夏官缙云负责执掌斩龙台,而秋官白云职掌雷池,负责贬谪神灵至人间。化名“秋云”的少年,便是这尊神灵的转身。
秋云伸手按住刀柄,虽然见不着面容,旁人却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此刻五官的灵动,眼神的炙热。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狂躁的道气。
他伸出手指一敲鬓角,面具消散,当得起俊美少年的说法,他狞笑道:“好好的王座不当,偏要摇尾乞怜,苟延残喘,给人当一条走狗?绶臣啊绶臣,你真是把剑修,周密一脉道统,蛮荒大妖的脸都给丢尽了。”
文海周密首徒,蛮荒新王座大妖之一,竟然这么快就被一个外乡修士给收服了?
他是郑居中又如何,你不也是绶臣?!
除了绶臣,还有流白,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呵,秋云都要误会郑居中是周密的人间化身了。
萧愻就不去说她了,她脑子拎不清的。
周清高在认真思考一事。
郑居中笑着摇头,“天干十人,他比较特殊,暂时不能替换。”
秋云讥笑道:“人?!老子是妖族!”
周清高笑道:“为何过河拆桥。”
秋云转头,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周清高视而不见,说道:“绶臣师兄,不要总想着杀人平事,杀不完的。不能杀己者不能斩人。”
绶臣笑道:“这么喜欢讲道理,以后创建一座书院好了。”
周清高说道:“我当个副山长就行。”
言外之意,他心中早就有了山长人选。
萧愻抬起酒碗,又跟那妇人要了一碗酒水,还是一口饮尽,她吧唧嘴,说道:“我就奇怪了,陈平安在你身上下降头啦?还是被醉酒的月老牵了红线,让你这么仰慕他?我且问你,如果陈平安亲自邀请你去宝瓶洲,当个官,你当还是不当?”
周清高认真想了想,“我会纠结万分,最终婉拒吧。”
萧愻摇摇头,这崽子脑子定然有病。
她转头望向那位肥硕丰满的美妇人,拿着酒壶随侍一旁,这会儿倒是晓得把自己包裹严实了,
因为离着近,萧愻得转动脖子,才能从侧面瞧见金丹的那张面孔,这可把萧愻腻歪坏了,便一巴掌将那高耸双峰打烂,弄虚作假的幻象罢了……
不曾想美妇满脸痛苦神色,胸脯已经血肉模糊,她仍是不忘将那酒壶丢在桌上,转过身去,她耳边多出以红线系挂的一粒金色珠子,胸口血肉生长迅速,她再手指并拢,好似捻起一物,轻轻一抖,往身上一覆,便有一件法袍穿戴在身,遮掩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萧愻神色尴尬,打哈哈道:“对不住,没有掌握好力道,只是嫌天热,想要抬手扇风来的。”
若是真想收拾她,让她吃点苦头,萧愻也就不会如此含蓄,有辱人的嫌疑了,直接让她脑袋开花便是。昔年在剑气长城也好,后来在浩然两洲战场也罢,她杀蛮荒妖族杀浩然修士,都杀了极多,唯独不做一事,就是“虐杀”。
既然是不小心,萧愻也肯与“妇人”道个歉。
金丹脸色微白,强颜欢笑道:“些许皮肉之伤,无碍。隐官不必介怀。”
萧愻晃了晃酒碗,“我早就不是隐官了,而且陈平安当隐官当得比我好太多了。”
她继续问道:“金丹,你跟元婴和窈窕关系都不错,能不能说服他们入伙?跟我们一起混?”
金丹面有难色,老老实实回答道:“平时确实关系不错,但是这种事上,我连秋云都无法说服,如何说服元婴和窈窕。”
萧愻叹了口气,“那就没法子了,只好先骗来,再都宰了。回头让秋云给你们几个上坟烧纸。”
金丹道心巨震,秋云以心声与她说道:“放心,我不会独活。”
金丹却是以心声说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秋云摇摇头,“我们是道侣,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死。”
金丹面容凄然,竟是有些舍不得死了。
周清高翻转手腕,多出了一只酒盏和几碟冷菜,一趟浩然桐叶洲之行,沾染了好些附庸风雅的臭毛病,比如喝酒必须有几样下酒菜的习惯,也开始讲究起器物精洁了,他微笑道:“金丹,秋云,你们既不要低估了蛮荒天干的分量,也不要高估了自己。”
“谁都不要吓唬谁,没必要。秋云,金丹。”
郑居中与少年和妇人招手,笑道:“都坐下聊。”
秋云和金丹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与那位凶名在外的郑魔头面对面。
一位青年剑修,从那座崖刻大山中走出,很快来到酒铺这边。
剑修竹箧,这位刘叉的唯一嫡传弟子,还是背着那只剑架,跟孔雀开屏似的,比绶臣更好认。
早年在甲申帐,竹箧跟那会儿还没有姓氏的木屐关系不错。
竹箧问道:“郑先生,当真如周清高如说,我能够见着师父一面?”
郑居中说道:“三十年之内,劝你能见都别见。在那之后,就有机会随便见。”
竹箧点点头。有这个答案就足够了。
他坐在周清高身边,对面就是师兄妹的绶臣和流白。
萧愻单独坐一桌,去柜台翻找出仅剩几坛没有兑水的老酒,摇头晃脑,她是真爱喝酒。
金丹直截了当问道:“郑先生,跟了你,有什么好处?”
郑居中笑道:“没有坏处。”
金丹心领神会,嫣然一笑。身边秋云犹然不肯低头示弱,要他学绶臣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心里总是不痛快。
郑居中开门见山道:“你们这拨蛮荒天干,就像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想要拉拢,但是他们,不管是已经十四境的离垢、王尤物,还是新补缺王座的几位,并不知道如何真正使用你们。我拉拢你们,不是要你们作奴作仆,而是成为同道中人。”
说到这里,郑居中笑道:“主人?开了个好头。”
绶臣笑道:“故意为之,否则如今见着金丹、秋云这双道侣的本心。”
郑居中微笑道:“需要吗?”
绶臣认错道:“是我画蛇添足了。”
郑居中说了句在座所有人都听不明白的话语,“妙在蛇足。”
郑居中继续说道:“像金丹和秋云这样的,如果不愿意跟随我一起启程是最好,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喝过酒,就要继续赶路。经此一别,你们不管是留在此地,还是拣选一处隐蔽的山水道场,放心修行便是,天下形势变化,都与你们无关了。前提是你们得躲好,不被轻易寻见。”
“将来若有修道路上的疑难,也可以找我或是绶臣他们询问求解。”
“如果遇到难关,仇杀也好,横祸也罢,寻我们避难,就免了,不收。只会将你们折价卖了。”
“得手一时之自由,总要有为这份自由付出的代价。只因为差了一口气就导致功亏一篑的天下大小事,何曾少了?我郑居中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自己不接受,我愿意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是你们也别得寸进尺,误会什么。”
“此外,你们必须跟我保证一事,新旧王座大妖寻见、笼络了你们,不管是什么手段,如果被我获悉,你们点头了。我自会找你们算账。
“放心,蛮荒还是妖族的蛮荒,我郑居中不过是借此行道而已。”
“诸位听仔细了,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重点。”
郑居中微笑道:“我一直不太喜欢所谓的言有尽意无穷,过于模糊了,语言和文字造就出了太多的歧路。这句话,是题外话。”
在座的,都是足够聪明、并且可以更聪明的年轻人,所以郑居中是有些谈兴的。
隔壁桌的萧愻转过头,咧嘴笑道:“你们想不到了吧,在蛮荒立教称祖,郑居中负责立教,称祖的,却是我!”
秋云没好气道:“本来我已经快被郑居中说服了,被你这么一说,真是倒胃口。”
萧愻哈哈大笑,指了指秋云的脑袋,“钻道侣的裙底次数多了吧,说话真好听。”
秋云黑着脸,金丹神色尴尬,饶是周清高都有些没耳听,流白更是不自在。
萧愻好奇问道:“对了,郑先生,咱们这个教派叫啥名字?”
郑居中笑道:“这是个天大问题,不着急,容我再想一想。”
收拢全部的蛮荒“天干”修士,只是他帮助萧愻在蛮荒立教称祖的众多环节之一。
除此之外,白泽是一定要跻身十五境的。正因为白泽的心肠足够软弱,才正合适。
在郑居中看来,理由很简单,蛮荒不可过强,也不可过弱。强了,浩然损兵折将严重,不小心就要风水轮流转,再被激起了凶性的蛮荒杀回浩然。弱了,轻易而举被占据天下,就浩然修士的心性手段和处世经验,在蛮荒的作为,肯定只会比妖族更“妖族”,岂不是蛮荒变浩然,浩然变蛮荒?
自然,绝大多数的新王座大妖们,都在提升自身道力之余,各自忙碌圈地。
能够抓紧合道是最好,如果暂时无此机缘,就尽可能寻些牢靠的盟友,占据城池巨镇,将神仙钱和天材地宝折算成战场实力。
宝瓶洲一役,教会了蛮荒一个鲜血淋漓的极其务实的道理,单凭两三顶尖战力,联袂游历,横行霸道,肆意撕裂人间山河不难,但是打天下和守天下就休想了。等到浩然大举反攻蛮荒,这些曾经在浩然诸州大杀四方的大妖,随着浩然兵马的不断南下,新旧王座大妖们也怕被一个接一个的秋后算账,总会算到它们头上。
郑居中问道:“你们觉得为何周密会钦定斐然作为蛮荒共主?”
金丹试探性说道:“斐然资质足够好?足够年轻?”
秋云摇头说道:“只是因为周密觉得他一定可以重返人间,需要斐然帮忙打理天下一段时日而已,斐然无功无过就足够了。”
流白点点头。
秋云笑眯眯望向流白,流白立即皱眉,秋云这厮一张嘴巴是真的臭。
竹箧知道流白跟秋云相互看不顺眼的缘由,秋云说话,确实特别喜欢戳流白的心窝子。
比如秋云曾经给出过一个极为恶毒的说法,将流白说成是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
这位与流白、子午梦同为蛮荒天干修士的白袍少年,盯着一直沉默寡言的流白,他貌似很是满心欢喜道:“流白姐姐,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次倒是不像以往那般姗姗来迟,喜欢压轴出场呢。”
上次他们围杀青秘,流白就是最后一个到场。
流白置若罔闻,其余九位天干修士当中,流白最为憎恶此人,永远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做起事情却是心狠手辣,毫无道人心性可言,委实惹人厌烦。
剑修流白,她既是周密亲传之一,更是周密故意搁放在人间的“留白”。
流白身上的那件法袍“鱼尾洞天”,可是当之无愧的至宝,被誉为一处“金仙上升地”,传闻元婴境修士穿在身上,就能够无视心魔,躲开天劫,顺顺利利跻身上五境。谁不垂涎,谁不眼红?
所以已经有一头新王座大妖放出话来,“法袍,我要,她这个人,我也要!”
秋云笑道:“亏得跟了郑居中,不然光靠师兄师弟、两位飞升境,他们再能打,总不能一辈子顾你周全。”
流白只是默不作声。
金丹问了个关键问题,“潋滟是我们蛮荒天干的大阵枢纽所在,是不是可以说,谁找到了她,就等于可以找到我们全部?谁想要获得整个的蛮荒天干,就一定绕不过潋滟?”
周清高点头道:“所以说找你们聊几句只是顺路,接下来要见的潋滟才是关键。”
秋云疑惑道:“究其根本,既然你们还是想要将蛮荒天干抓在手里,只有我和潋滟是不可或缺的,短期间内注定找不到替补,如果你们成功笼络了潋滟,那我该如何自处?郑居中方才为何还肯放过我跟金丹,是故意说些蛊惑人心的漂亮话?!”
绶臣说道:“只要把潋滟做掉,你就跟着一起没用了,我们就可以重新打造崭新的蛮荒天干。”
周清高笑道:“简而言之,只要秋云选择自由,潋滟就不用作任何选择了,她必死无疑。”
金丹脸色剧变,秋云也是满脸纠结,只因为金丹与潋滟是极好的闺阁密友,曾经一起游历蛮荒,患难与共,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他们打算潦草举办一场结为道侣的喜宴,就只邀请潋滟一位。他娘的,这就是郑居中所谓的“一时自由之代价”,“每句话都是重点”?狗日的,说好的不认可“言有尽而意无穷”?
“如果金丹不曾提及此事,秋云不曾追问,你们也就不必如此为难了。”
周清高笑着拈出古句,“或问寂寥空山,何堪久居?总是多情花鸟,不肯放人。我们总不能大煞风景,白白喝了几壶好酒,才要惊醒一双戏水鸳鸯的情禅。”
曾经有过一场秘不示人的狭路相逢,至今两座天下都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对峙双方,除了野修青秘和某位自称崩了真君的家伙,其余十九人,都是两座天下最出彩的年轻一辈。流白他们最早的任务,是听从新任天下共主斐然的调令,负责截杀那位跟随阿良一起深入蛮荒腹地的飞升境,皑皑洲野修冯雪涛。
如果不是曹慈这拨“同龄人”从中作梗,那位飞升境野修的脑袋就该留在蛮荒了,如今冯雪涛在桐叶洲山上“有口皆碑”,放弃野修身份,转为担任玉圭宗供奉,再被崔东山三言两语的激将法,有了一颗志在合道之心……也就都无从谈起了。
“野修?如何才算最牛气的野修,晓得么你?是成功合道,是一举成为十四境的山泽野修!”
哪位野修听了这种迷魂汤,不动心?
刘老成不就是被刘蜕诱惑以“证道飞升”,给骗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
何况冯雪涛还是位飞升境停滞多年的野修,尤其是跟随阿良走了一趟蛮荒之后,被一众大妖围困,阿良让他先行撤离的理由,竟然是怕误伤了他……
先是在中土文庙被左右递剑,砍得毫无还手之力,跟随阿良在蛮荒见过了不一样的风光,再有曹慈那拨年轻人义无反顾的驰援,舍生忘死,救他脱困。
所以崔东山的迷魂汤,其实只是帮助冯雪涛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老子必须合道!
当然,冯雪涛相信崔东山能够帮上大忙,这件事也很重要,否则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早就坠了心气的冯雪涛,实在是很难一鼓作气。越是道心坚韧之辈,撞墙碰壁次数越多,越晓得求道之艰难、打破瓶颈之困苦,龙泉剑宗的徐小桥亦然。
一场好似两座天下比拼年轻一辈底蕴的“捉对厮杀”,蛮荒天下,就是周密打造的蛮荒天干,分别是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那边,则有大端王朝的曹慈,郑居中首徒傅噤、小弟子顾璨,亚圣一脉的元雱,玄密王朝的女子武夫郁狷夫,竹海洞天纯青,龙虎山天师府赵摇光,僧人须弥,儒生许白。
这座不起眼的路边酒铺,此刻已经聚集了流白,金丹,秋云,竹箧,蛮荒天干里边的四位。
将近半数了。
郑居中伸手接过周清高递过来的一双青竹筷子,从酒碗中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点了点。
“周密并没有动你们蛮荒的根本,这是对的,他想要速战速决占据浩然三洲之地,进而破宝瓶,吞流霞,迫使重钱财不重道义的皑皑洲主动投降,故意以南婆娑洲作诱饵,将北俱芦洲作为用以反复练兵的演武地,最终对中土神洲形成包围态势,也是对的。”
“在这期间,打烂扶摇洲,比起预期慢了将近两月光阴,所以有了周密精心设伏围杀白也一役。倒是桐叶洲,比预料快了差不多三个月,这一快,就出了大问题,对于连桐叶洲本土修士都瞧不上眼的宝瓶洲,就更加掉以轻心了,这种不该有的心态,不是各大军帐主帅说几句话,开几场议事,就能摆平。”
秋云点点头,“大骊临时藩邸所在的老龙城,竟然整座城池都炸了,殃及数千里之地,让好不容易才登岸的数座军帐元气大伤,伤的不止是兵力,还有士气。扶摇洲那边打得也惨烈,但是哪有宝瓶洲这么……变态。再加上之后的南岳梓桐山脚那场大战,一个姓苏的武将战死,我们接连两场吃了大亏的战役打下来,就很要命了。”
周清高说道:“大骊巡狩使苏高山。”
他端碗喝酒,一手轻轻拍打桌面,“折柳处离别痛饮,宜铁板琵琶歌咏之,壮其神也。明月高楼醉英雄宜加旗帜,助其烈也。”
蛮荒家乡一定也有类似的倜傥豪杰和风流举措,可惜始终没有这样的浩然文字。
蛮荒妖族,见过了剑气长城那条浩浩荡荡的剑光长河。
在那梓桐山外的广袤平原之上,大骊百万边军结阵,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雪白一片。
那是用无数神仙钱堆积出来的军容,一副副骑卒战马皆披挂在身的山上符箓甲胄,无数的墨家器械,犹有数以千计的大量随军修士置身其中,或压阵或掠阵。而他们的背后,就是那座全靠人力堆积而成的巍巍南岳,朝南的一山之上,尽是密集攒簇的森森光亮。
方圆千里之地的战场,早已皆被大骊王朝炼化为兵家道场,隐藏在地下的一座座大阵,层累而起如叠土。
蛮荒妖族确实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竟有一支兵马能够在山下,与蛮荒妖族展开对攻!
有好事者大略统计过,大骊方面在这场战役当中,修道者施展过的术法神通,类似道家的撒豆成兵、黄巾力士和请神降真,佛门龙象加持的金身等等,种类多达两千多种。
秋云好奇问道:“周密与托月山老祖真有那‘三策’之约?”
周清高点头道:“确有其事。”
当年周密登上托月山谈论天下形势,有三策,其中蛮荒天下的上策,就是文海周密下策。
打了江山总要有坐江山的人选,除了按照事先谈好的好处,与那些旧王座坐地分赃,周密还有两个负责打理浩然诸州的人选,一个是对礼圣学问极为推崇的斐然,再一个就是首徒绶臣。
一文一武,重新界定浩然规矩。
被迫现出真容的金丹,秀美脸庞被那粒金色珠子的柔和光彩,照耀得一张脸愈发明暗分明,
若是细看,她两边脸的眉眼、都是有差异的,单看半张脸庞,或是烟视媚行的豪放女,或是贤淑端庄的仕女闺秀。这就是典型相书上所载的一脸双相。
金丹望向刻有榜书道文的山壁那边,她的眼神里充满缅怀之意。
毕竟蛮荒天干是周密亲手缔造,故而十位修士,几乎都得到了一笔来自周密的神道馈赠。
对于周密的功亏一篑,身死道消于人间,只说秋云他们几个,都是极为失落的,不得不承认,他们跟周密见到第一面起,周密就是他们最大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就像子午梦,即便她胆大包天,窃取了那条曳落河最重要支流之一的无定河,也没什么后果。
同样的,道号和化名皆是“玉璞”的那个家伙,下山之时,他竟然从玉符宫祖师堂的供桌上,偷了那只绣有金字古篆的“符山箓海”宝袋,此物可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昔年行走蛮荒的依仗,是每一代宫主的当家信物,玉璞说偷就偷了,玉符宫事后同样没有追究。
玉璞正是炼了此物,得以返老还童,从形神腐朽的迟暮老者形态,变成总角岁数的孩童模样。
他们多多少少都与周密有过接触,得到过这头通天老狐的修行指点。
原来道理可以这么讲,道法可以如此修,与蛮荒文海相处,他何等儒雅温和,从容不迫。
周密确实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
金丹喃喃道:“浩然天下那边,有句诗词是怎么说来着?”
周清高闻弦知雅意,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将其吟诵出来。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郑居中倒是想到了浩然那边的一些人物,例如北俱芦洲的白裳,雨龙宗的刘昼,流霞洲的蜀南鸢,宝瓶洲合欢山的赵浮阳,桐叶洲金顶观的杜含灵,还有几位与他们才智手段相比、身份声誉依旧晦暗不显的浩然修士,其实都是极有潜力的可造之材,他们道龄有长短,境界有高低,身份性情皆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总是欠缺了一口气。
就像郑居中评价绶臣的那句话,“可惜你们总是棋差一着。”
外界可能并不清楚,绶臣的首徒身份,是他自己当年主动找到周密得来的,并非流白这些师妹师弟,是文海周密挑挑拣拣,选出的亲传。绶臣很早就清楚“人力终有穷尽时”的道理,不懂得尽可能与天地借势,与旁人借力,就会将登山之路走得越来越窄。要走独木桥,岂止是合道一事而已。
即便如此,郑居中依旧对他评价不高。
绶臣便追问何谓“棋差一着”,郑居中说你们这类人物“只会用力,不肯用心。”
绶臣再问“如何用心”,郑居中答以“剑修能人我皆斩两无误,道人能在一境即合道散道。”
当时流白听得一头雾水,绶臣却是言下有悟,这一路都在悉心揣摩此等用心之真意。
郑居中说道:“我不怕你们所有人都变得更强,修道路上各有机缘,勇猛精进,迅速登顶。”
周清高说道:“郑先生只怕举目四望,人间已然无敌手。”
郑居中一笑置之。
绶臣突然笑道:“他们是心有灵犀还是怎的,一个个不请自来,倒是省了我们好些脚力。”
原来是道路上,约好似的,来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为首的,是个身材雄伟的男子,他头戴一顶古怪道冠,瓜棱样式,白釉质地。
男子面有黄金色泽,他腰间别着一对小巧的青铜斧、黄玉钺。
他名为元婴,独自走在最前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身后两位女修,是一对兄妹。
肩挑竹竿、尾端悬挂一只葫芦的,叫鱼素。周密传道一向讲究因材施教,鱼素所学驳杂,是学那浩然的柳七。
身边那个身材消瘦的女子,叫窈窕,她背着一张极为夸张的巨弓,极为擅长远攻偷袭,不过她真正的杀手锏,却是袖里的那把匕首。她跟秋云都是一样的路数,既是修士也是武夫。
一个腰悬布袋的稚童,他名为玉璞。
作为玉符宫嫡传,符箓一道的炼师,跟剑修是最为惺惺相惜的,理由很简单,都缺钱,实在是太缺钱了。
可惜老祖师不但嫌弃他心性不好,竟然还要忧心他资质太好,也就怨不得他盗宝下山了。
他一直盯着前边女子的背影,每当窈窕袖子微动,他便识趣从她腰肢或是腚上移开视线。
走在这支队伍最后边的,正是蛮荒天干的主心骨,女修潋滟。
她身高丈余,娇艳宫妆,裙摆拖曳在地。若是她身边再多出几位侍女,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他们当年奉命前去围剿青秘,就是取头颅去的。
即便被姜尚真和那拨浩然年轻人搅和了好事,双方也是打得险象环生,最终还是依靠曹慈险胜,当然顾璨的那把槐叶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见,蛮荒天干整体实力之可观。
即便有武夫周海镜补缺,大骊地支一脉,如今真实杀力也不过是介于强飞升和弱飞升之间。
这就是崔瀺翻检一洲与周密网罗天下的差别,相较之下,确有几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
秋云笑道:“连潋滟姐姐都已经到场,那就只差春宵道友了?”
那位子午梦的本命飞剑,是古琴形制,名为“京观”。
即便是在蛮荒天干,她也是个极为凶悍的存在。
秋云心中最早的道侣人选,其实是这个道号春宵的子午梦,不过这种选择,完全与情爱无关。
随意瞥了那边一眼,周清高不觉奇怪,夹了一筷子自己亲手腌制的雪里蕻,细细嚼着,说道:“多半是精通卜算的潋滟神识敏锐,早早察觉到了杀机,必须行此自救之举。与其被我们找上门去打杀了她,还不如自投罗网,寻求一线生机。”
金丹笑道:“潋滟姐姐,一向对郑先生倾心仰慕,由衷视为与文海周密同等的‘三千年一出’的豪杰。只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也不敢擅自去浩然投靠白帝城,毕竟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要比我们九个加在一起都要多。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需要跟斐然报备、被晷刻监视的。”
来到酒铺这边,潋滟施了个万福,“见过郑先生。”
郑居中说道:“提条件。”
潋滟毫不犹豫说道:“我想要替换掉两个,让金丹退出天干,再杀掉最为废物的玉璞,有劳郑先生换两位补缺。”
金丹大为讶异。
那玉璞更是当场傻眼,赶忙解释道:“我只是擅长藏私,不是什么废物!论真实战力,我必然在前五之列!”
潋滟淡然道:“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绶臣与周清高相视一笑。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果然都在郑先生的预料之中。
金丹神采奕奕,微笑道:“我也不必退出了,潋滟姐姐,我愿意跟秋云,还有你们并肩作战,一起登顶蛮荒。”
流白低头抿了一口酒水,又被猜中了。
玉璞只得与那郑居中说道:“郑城主,我的行事风格,也算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啊。”
郑居中朝他端起酒碗,笑道:“好说。”
周清高笑道:“玉璞,你连正道都搞不清楚,何谈魔道中人。你要是有什么独到见解,我可以帮你与郑先生求个情。”
玉璞犹不甘心,作势要争辩几句,只是虚晃一枪,身形已经瞬间消逝不见,这次是真的不敢藏私了,缩地法,伸手掬的是光阴流水,化作一艘缥缈渡船,带他溯源一段,逆流而上……与此同时,更是手段神通迭出,一拍腰间符箓宝袋,如有青黄两色的万千鸟雀振翅高飞,遮天蔽日,竟是衔接青天黄土,自成天地,凭此遮掩气息,欲想遁入一处世外的桃花源道场。
任他手段再多,只是被一条如龙脉蜿蜒而至的凌厉剑光给斩成两截,当场分尸。
潋滟嘴唇微动,言出法随,已经将其除名。
绶臣收剑归鞘,再伸手一探,从光阴漩涡当中捡取了那只符箓袋子,丢给负责补缺的周清高。
周清高伸手指了指,说道:“潋滟,将那子午梦也一并除名,暂时由我们这位龙伯道友补上。”
众人此刻才意识到萧愻酒桌那边,一个端碗却不肯上桌喝酒的修士,这会儿蹲在地上,就是道号龙伯的那位?
周清高解释道:“龙伯道友虽然现在还只是金丹境,但是道力不弱,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放心,绝不会拖我们后腿的。”
那家伙背对着众人端着酒碗,缩了缩脖子,很想说一句,我不配,当不起。
萧愻满脸讥讽,“龙伯道友,你胆子这么小,境界这么低,怎么有脸跟在郑先生身边的?”
柴伯符一颗道心,早已磨砺得坚若磐石,轻声嘀咕道:“靠脸皮厚,还能如何。”
否则总不能说我命好吧。
周清高倒也没有故意讽刺这位龙伯道友,只因为当下柴伯符的金丹境,很扎实,极有底蕴。
分为三桌,暂作休歇,各自喝酒。当然还有个柴伯符,依旧不肯上桌喝酒。
秋云伸了个懒腰,笑道:“要我说,隐官大人还是私心重了点,不够事功极致,只是那山巅境的婆姨补缺地支一脉,哪里比得上让他的首徒补缺来得立竿见影?”
窈窕也看不惯秋云总拿陈平安说事,她便与个死人借用一句,还是原封不动的那句老话,“有本事当着隐官的面说这种话。”
秋云愁眉不展,“以前不敢当面造次,现在就更不敢啦。呵,隐官若是在此现身,我就纳头便拜,带艺投师!”
也不是他吃饱了撑着跟那隐官不对付,要知道他的师兄,正是那个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死在年轻隐官手上的侯夔门。
也行吧,他都不用与师兄继续勾心斗角,就不费半点功夫,白得了一整套名为“剑笼”的远古重宝。一副鲜红色的锁子甲,内壁篆刻有两百篇上乘道诀,一顶紫金冠,两根长尾雉长翎,俱是远古大妖遗物或是真身遗蜕炼化而成。
潋滟却是望向那条空荡荡的道路,别有心思。
不敢道上见郑。
也怕道旁遇邹子。
就是不知如今邹子何在?
柴伯符最无所事事,喝着酒,抬头瞧了瞧那旗招子。
咱们喝的,敬酒罚酒?假酒真酒?醇酒毒酒?
萧愻盘腿坐在长凳上,觉得这顿酒没白喝,她已经想出了好几个极霸道的好名字。
郑居中神色恬淡道:“人也好,妖也罢,志在长生也好,志在苍生也罢,总是修道之士,上了山,就是仙凡有别,既然有了云泥悬殊的仙凡有别,当有‘终有一日,要教这世界围绕我而转’的野心。”
“在座各位,登顶途中,不管与谁起了大道之争,再见郑居中之流的敌手,能不能道心坚定,与之当面笑言一句,‘你郑居中算个什么东西?’诸位,昨日不敢,明天敢吗?”
绶臣闻言笑道:“明天后天怎样不好说,反正今天现在不敢。”
潋滟他们沉默片刻,哄然大笑,各自满饮一碗酒水。
起风了,风中的旗招子猎猎作响。
蛮荒天下的荒原上开着无数的野花。
郑居中放下酒碗,将其倒扣在桌上,站起身,微笑道:“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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