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4章 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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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4章 退兵(第 1/ 页)
第1424章 退兵
烈日炙烤着龟裂的黄土地,张苞坐骑在村口焦躁地刨着蹄子——这片被反复焚烧的土壤早已板结成块,连杂草都难以扎根。
刘德然老妻引着张苞来到焦土前,枯指深深抠进土缝:“此处便是刘玄德的旧宅基址。”
昔年昭烈皇帝与寡母所居的房屋早已荡然无存,唯有几截碳化的梁木半埋土中。
“曹丕篡汉后,邺城派来了人。”
老妪颤巍巍捧出一把黑白混杂的黄土,“他们逼着全村人围观伐树,说是要‘断汉家龙脉’,最后又逼着我们离开这里。”
“刘玄德的故居被那些人用犁铧将地基翻过七遍,再煮盐卤水以浇地,最后以矿灰混沸水覆其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草还没有长出来。”
方圆三十丈的土地寸草不生,地表皲裂如老妪面皮,裂缝间零星散落着陶片与碎瓦,宛如死域。
二十三年风雨冲刷,盐卤与石灰分层凝结,地表泛起灰白相间的波纹,恍若巨蟒蜕下的死皮,又似如疮痂覆地。
东南角残留着一个大坑,便是那株老桑树被伐后掘根的证据。
曹丕向来不是大度的人,从他登其为帝后,故意打击报复自己的臣子就可以看得出来。
更别说赐死自己的皇后以后,还下令让甄皇后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之礼下葬。
因为这样,就算她的魂魄到了黄泉,亦无法开口申冤。
故居是昭烈皇帝幼时的帝居之地,老桑树是昭烈皇帝亲口所封的羽葆盖车,被这般对待,也就不是什么值得难以理解的事情。
张苞枪尖猛地刺入盐壳,发出冰面破裂般的脆响。
他单膝跪地,捡起一小片陶片,攥在掌心:
“取酒来!”
亲卫递上的皮囊被扯开塞子,烈酒倾泻在盐碱地上。
酒液浇在地上,腾起白烟,滋滋声中,二十年前被盐水和沸灰浇灭的地脉似在哀嚎。
倒完酒,张苞将陶片重重砸向地面,陶片在盐壳上弹跳着,发出空洞的回响。
“曹贼虽绝此地风水,却灭不了人心。”
拔起蛇矛,顺带挑起团灰白土块,盐晶在日光下折射出细小虹彩:
“《大风歌》不绝,汉室不灭!”
再次翻身上马,枪尖指向天空:
“诛国贼!复汉土!”
身后汉军的嘶吼震得盐晶簌簌而落:
“诛国贼!复汉土!”
等嘶吼声再次响起,刘氏族人亦渐跟大喊,仿佛要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在昭烈皇帝故居誓师后,张苞并没有在涿郡逗留太久。
接受了卢氏送来的粮草和酒肉,让将士们饱食一顿后,略作休整后,再次向着西南方向前行。
过了涿郡,就是河间郡。
河间太守据城而守,拒不开城门投降。
张苞没有理会,渡过呼延水,绕过河间郡治乐成县,来到漳水边上。
此时已经正式进入秋日,漳水水位有所下降,河岸坚实,非常适合沿河行军。
漳水可以说是冀州的命脉,一路上,沿岸都有官道和灌溉系统(如曹操重修的引漳十二渠),屯田遍地。
这个季节,正是秋粮成熟的时候,补给极为便利。
只要速度够快,张苞根本不需要为粮草供应担心。
最重要的是,只要沿着漳水一路急行,就可以直达邺城——因为邺城就是建在漳水边上,不用担心迷路。
铁蹄如雷,漳水边上腾起的烟尘如黄龙。
——
就在张苞沿着漳水马不停蹄地向着邺城前进的时候,常山郡井陉入口处的魏军大营外,一人一马丝毫不减速,正直直狂奔冲向辕门。
了望箭塔上的哨兵提前发出了警告。
寨门的魏兵士卒已经有人搭弓拉箭。
所幸的是,来人在到达辕门时,终于拉了一下缰绳,示意马匹停下。
岂料到坐骑突然前蹄跪地,连人带马一起倒在了地上,激起一阵烟尘。
“起来!”
卢毓的鞭子抽在血肉模糊的马臀上,声音嘶哑如锈刀磨石。
马儿四肢挣扎,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马颈青筋暴起如蚯蚓盘结,鼻孔喷出的血沫竟是泛着黑紫。
这匹精心挑选出来的幽州良马被灌下了五石散,一路狂奔没有停歇。
此刻浑身筋肉突突乱颤,马腹凹陷得能看见肋骨的轮廓,这是脏腑衰竭的征兆。
卢毓把马鞭扔弃,自己也脱力地倒下,靠在马身上。
待从辕门过来的魏兵来到他的面前时,他才强撑着最后一丝神志,拿出自己的印绶:
“我是卢毓,幽州急报,十万火急,速带我去见太傅!”
说完这一句话,他就晕了过去。
魏军士卒不知道卢毓是谁,但从此人的腰间错金带钩,以及拿出的印绶,知道此人身份恐怕非同小可。
当下不敢怠慢,当下有人扶起卢毓,又有人飞奔回寨汇报此事。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晚时分。
朦胧中,晃动的火光让他以为又看到了幽州冲天的狼烟……
惊得他立刻坐了起来,大声叫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子家,子家?你醒了?”
一个脑袋凑到他面前,满脸皱纹如松皮,发须苍白如乱草,直勾勾地盯着卢毓:
“什么不可能?你在说什么?”
待他看清眼前脑袋的主人时,眼中猛地露出惊喜的目光,接着又变成了惊恐。
只见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司马懿的双臂,神经质般,又有些语无伦次地急促道:
“太傅,快走,快退兵,不然来不及了,快,快……”
听着卢毓这一连串地催促声,司马懿心里突地一沉,同时升起一股不祥之意。
他动了动双臂,想要摆脱卢毓的双手。
只是卢毓此时虽说已经睁开了眼,但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双手上。
再加上司马太傅年老体衰,一时间竟是没有办法摆脱卢毓,故而司马懿只能放缓了声音,安抚道:
“子家,子家,莫要紧张,来,先喝了这碗安神药,再慢慢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亲卫奉上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好一会,卢毓的目光焦距才完全凝聚起来,但他没有去看那药汤,仍是语气急促地催促道:
“太傅,快退兵,幽州,幽州……”
一提起幽州,他就不禁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卢毓一提起幽州,让司马懿心里的不祥之意越发真切:“幽州?幽州怎么了?”
卢毓嘴唇哆嗦着,声音像破漏的风箱,艰难地说道:
“幽州……全境陷落……关翼虎绕道攻下了渔阳古关,诈取蓟县,逼降居庸……”
司马懿身子一震,瞳孔一下子睁到了最大,凝滞不动。
屋内安息香的青烟扭曲如蛇,将他映在帐布上的影子拉成鬼魅般的细长。
好一会,他的声音才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每个字都带着寒气:“幽州全境?”
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说!”
在这一刹那间,他竟是一下子就挣脱了卢毓的双手,甚至还反手暴起揪住卢毓的衣领,全然不顾对方的虚弱:
“居庸关有鲜于辅三万守军,怎会被逼降?王雄呢?他是死人吗?”
嘶吼声震落梁上积尘,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
“听说,王雄是举城而降,鲜于辅粮道被断,亦只能举关而降……”
卢毓的声音,如同虚空传来般缥缈。
“好……好得很……”
司马懿闻言,全身似是被抽光了力气,双手颓然而落,忽而低笑,然后渐渐大声,笑声似夜枭啼哭。
小几上的药汤泛起了涟漪。
司马懿恍惚看见汤面自己的倒影发须皆白,蓬乱如杂草。
就算是当年面临诸葛亮和冯永前后夹击,仍能从容全身而退的司马太傅,此时竟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了。
当年关中一战,自己与诸葛亮对峙于武功水,冯某人绕道塞外攻入并州,自己背腹受敌,不得已让出关中。
如今河北一战,自己与冯某人对峙于苇泽关,关某人绕道塞外攻入幽州,自己再次面临背腹受敌的局面……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五丈原的噩梦,此刻随幽州狼烟卷土重来。
关中没了,犹可退洛阳。
洛阳没了,犹可退河北。
河北没了,能退哪里去?
去投靠那曹爽?
死寂中,司马懿在药汤的涟漪看到了自己仿佛骤然苍老十岁的面容。
“呕!”
想到自己连续两次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方法击败,司马懿突然张嘴,吐出一口黑血,仰面便倒。
“太傅!”
“太傅!”
幸好亲卫并没有退下,眼疾手快地扶住司马懿。
司马懿倒在亲卫怀里,烛光映得他半边脸明暗不定,宛如死灰,眼白处血丝如蛛网蔓延,双眼透出绝望:
“前有诸葛亮,后有冯永,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太傅?”
“退兵,立刻退兵……”
司马懿闭上眼,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嘴里艰难无比地吐出这几个字,“速唤傅从事过来,吾要安排退兵事宜。”
傅嘏得知太傅急召,连忙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待他进入帅帐内时,抬眼便见司马懿背对门而立,素来挺直的脊梁竟微微佝偻,跣足散发,地面和案几上的星星点点墨点,正是由他手中攥着的笔所抖落。
这是他跟随太傅以来,从未见过的失仪,让傅嘏大吃一惊:
“太傅,你这是怎么了?”
“幽州丢了。”
司马懿的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却如惊雷一般在傅嘏耳边炸响。
“什么?”傅嘏在刹那间,只觉后颈汗毛根根倒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幽州丢了,关索率军绕道鲍丘水,攻下了渔阳古关,王雄不战而降,鲜于辅开关投敌……”
司马懿转过身来,无力地跌坐在案后,乱发遮住他的脸面,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傅嘏的喉结上下滚动三次,嘴唇哆嗦想要说话,却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冷汗顺着脊椎滑落。
好久,这才能重新开口:
“太傅,消息,消息可靠吗?”
“是卢子家从范阳拼死带回来的消息,多半不会是假的。我已派人前去核实,如若属实,最早明日下午就会有消息。”
“太傅,如若当真如此,不可迟疑,须得退兵,立刻退兵!”
等傅嘏回过神来后,想也没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劝司马懿退兵。
冯永关索两人的名字联系到一起,让他下意识地就想起关中一战。
甚至如果此事是真的,局势要比关中那一战还要凶险得多。
毕竟关中还有大河,但河北可是平原之地,拿什么去阻挡汉军铁骑?
“退到哪?怎么退?想要安然退兵,须得瞒得过那冯明文。”
“冯贼深谋远虑,岂会轻易被骗过?”
“但凡关城有所异动,此贼就定然会知晓……”
司马懿喃喃地说道,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傅嘏。
傅嘏顿时哑然。
汉军的千里镜对于司马懿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杨仪虽说不知道怎么做出此物,但却知道此物的用法。
屋内顿时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傅嘏抬头看看司马太傅,司马太傅仍是垂着脑袋,散发依旧遮着脸面,让人看不到一点神情。
看到太傅这副模样,傅嘏神差鬼使般,上前一步,低声道:
“太傅,古人云:蝮蛇螫手,壮士解腕。那冯永关索之辈,又何岂数倍于蝮蛇?”
“但有迟疑,其毒则如地火焚身,血肉焦枯,岩浆蚀骨,经脉尽没。
“幽州既失,河北已不可守,弃一苇泽,保全大部,亦不失为壮士之举。”
司马懿终于抬头,目光深幽如鬼火:
“你是说,瞒着关城上的将士退兵?”
话既已出口,傅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迎着司马懿目光,断然道:
“不止如此,派出去征粮的那些胡人,可令他们前往范阳河间,说不定也能起迷惑汉军的作用。”
先前把拓跋氏兄弟放出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尝到甜头的司马懿又继续分派出数队胡人。
反正是打着拓跋兄弟的名头,既能征收粮草,又能打击了不愿意配合的那些世家豪强。
只是没想到,幽州突生变故,那些散在外面的胡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收拢得回来。
既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去拖延住汉军。
司马懿太傅面容变得痛苦无比,眼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重新拿起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又久久悬停在半空。
墨汁坠在“弃守河内”四字上,晕染成团。
“吾绝不能弃蒋公,告诉蒋公,让他立刻弃守河内,前去黎阳等我。”
傅嘏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蒋公指的是蒋济。
也就是说,太傅已经同意了自己的主意。
傅嘏没有想到,太傅居然这般轻易地就被自己说服。
难道说,太傅其实也早有此意?
就在傅嘏有些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太傅盯着案头将灭的残烛,轻声道:“当年武帝征乌桓,被阻于无终山,也是这般七月流火……”
这才过去多少年,武皇帝所打下的大魏江山,就这么寸寸失去。
司马懿折断毛笔掷于地上,传令声如寒铁相击:
“吾不日将回邺城,亲自监督秋粮入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以孙礼为主将,务必守好关城,无令不得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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