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风霜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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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风霜行(4)(第 1/ 页)
第545章 风霜行(4)
“这一仗咱们黜龙军根本就是败了!尤其是右翼,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温城内外,灯火通明,挖壕沟、立栅栏,转运物资、伤员,烧开水、做饭,甚至是控制战场,争夺装备、尸首……忙的一团糟!
而即便如此,黜龙帮也依旧坚持了他们那令人牙酸的传统——战后开会。
开会也不止一场会,后勤在开会,各营队将们与参军们在开会,头领们自然也在开会。至于这句震耳发聩的金玉良言,正是在头领会议上由刘黑榥刘大头领喊出的。
喊完之后,你还别说,温城府衙后院内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立即就被打破了。
“刘黑榥!”
贾闰士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呵斥。“你也有脸来断胜败?今日我们苦战的时候,你在何处?你若是早早回身与我们夹击,我们能吃这么些亏?!”
“贾闰士,你自在中军,吃了我什么亏?”刘黑榥才不顾忌对方是张首席嫡系呢,张口便点破了对方。“右翼那些头领若觉得是我废了局面,便该自己站起来说,我们黜龙帮什么时候不许人说话了,要寻你这个乡亲来代替?!”
这话点的过于直白了,贾闰士当场憋住。
而被点到的那些人,也就是济水下游出身的,如今被配置在徐师仁麾下的诸位头领也是面色红白不定,偏偏徐师仁面色不佳,从头到尾都没有驳斥刘黑榥,明显也有想法……见此情状,虽然不想惹事,可樊豹还是凛然起身呵斥:“刘大头领,那我来问你,若你手上四个骑兵营能早早回来与我们夹攻右翼之地,如何让徐龙头独立支撑?”
刘黑榥早就等着这句呢,立即指着对方鼻子嘲讽了回去:“这正是我想问的,我奉命率骑军游弋,首选难道不应该是趁你们与他们对峙激烈时去偷营?乃至于表面偷营,引得韩引弓、韩长眉来援再做伏击,又或者干脆再去偷河内郡城与石山去!结果呢?我如何等到你们对峙激烈的军情,反倒晓得后方呼啦就只剩下徐龙头一个营在支撑?便也最终回去救下了徐龙头!这等局面如何要来问我?!退十万步讲,你们只若能像左翼、中军一般,稍微多一个营留下来与徐龙头互成掎角之势,我回来多吃些西贼,今晚会多嘴?!”
樊豹一时语塞,右翼诸头领也都各自面色铁青。
“好了!”雄伯南听了半日,见到气氛僵住,终于蹙眉开口道。“说话就说话,不要指斥同列……个个都对着骂,推卸责任,会还怎么开下去?首席在视察伤员和营寨工事,现在没回来,咱们更要讲同列的义气!”
刘黑榥干笑了一声,率先摊开双手:“天王说的对,是我说话刺人,我不对,可有些话便是裹上蜜也总得让人说……咱们这一战,就是败了!气势汹汹而来,却差点全局崩坏,不能因为首席带着几位宗师撑住了场面,就把这事遮掩下去……次次这么弄下去,便是得了天下,天下人也只会说我们拖了首席后腿,让新天命晚了许多年才建起来。”
气氛有些凝重,大部分参战头领都还在愤愤,但也有几人低了头,包括王叔勇、徐师仁两位暂署龙头在内的几名高层更是从头到尾脸色难看的吓人。
当然了,也有阚棱这种立下大功同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院子边缘靠着墙来看戏。
“打得不好是实话,但若说败也不至于。”停了片刻,徐世英的声音忽然在廊下响起。
“对外面当然要说胜……”刘黑榥不吭声了,徐师仁却是终于找到适合接话的对象,表明了态度。
众人心知肚明,王叔勇还好,他那里到底还有些支撑,后来反击也吃了不少,而且这位暂署龙头如今日渐的不愿意再跟徐大郎打擂台了,所以没吭声,可徐师仁今天是真危险,也是真有气。
“不是对外面,是这一仗咱们确实没败。”徐世英在廊下看了眼对方,认真解释道。“大的战略上来说,咱们本就是来对峙的,撑住局面即可;而只说这一战,咱们的损伤未必就比他们多……”
徐师仁微微一愣:“后面的斩获挺多?”
“还在计算,而且现在战场上两家还有零星交手,怕是要明后日才能统计清楚……不过,我在后面中军看的清楚,总归后面是占了便宜的。”徐世英正色告知。
不少人松了口气。
“这是徐副指挥指挥得当。”徐师仁也稍作敛容来恭维。
“话虽如此……”徐世英没有做什么谦虚,而是继续蹙眉。“咱们的兵马比他们弱是实话,否则如何被人家冲动阵脚战线?被人冲到中军再反击,本是无奈到了头。”
这话又把气泄下来了。
“倒未必是咱们兵马比他们弱……而是说今天的局面,更多是咱们的兵马强弱不一,各营战力参差不齐所致。”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赫然是黜龙帮首席张行。
众人闻得他来,纷纷起身,便是阚棱也肃然起来——今日那龙爪龙翼虽然早听人说过,可亲眼见过后总还是要有些震动的。
“首席说的对,可若是如此,也委实无法。”徐师仁见张行到院子正中间寻条凳挨着自己落座,立即改了态度附和。“咱们要打大仗,还是多面开战,总要扩军的,而偏偏营头制度又是咱们帮内的根本,轻易动不得,所以到了这个地步……至于今日这一仗,能撑住便是极好的局面,以后那些新营头历练起来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说到后来,根本不像是回应张首席,而是挨着身侧张首席,面朝周围头领们做宽慰了。
闻得此言,便是之前最赳赳的刘黑榥也只是张了下嘴,竟没有吭声。
“既然知道是弱点,就总要更正的,不能硬着头皮来,何况是性命相关的军事。”张行摆手道。“就好像咱们的兵,尤其是新兵,到底不如人家关西百多年的府兵底子,所以才搞了一人三矢的方略,这次效果也很好……至于各营战力不一的问题,军务部和王翼部同样早就意识到了,不然也不会设计一个精锐在前维持,各营在后方听指挥配合的后手……但要我说,还是不足。”
“那也没什么法子了。”刘黑榥悻悻且焦躁道。“一来怎么算都有新兵,二来,便是给几位领兵妥当的营头们加编制,那也是往后的事情……而且不是说了嘛,营头制度是咱们的根基,连我都晓得轻易动不得。”
“确实,有些是硬伤,急不得也没办法。”张行点头认可。“可这一次徐副指挥和马分管的战术委实出色,咱们最起码应该从组织上设计一下,尽量发挥这个战术的优势……我的意思是,咱们就不要说什么大头领可以指挥附近的头领了,仿照暴魏之前的制度,设立个行军总管、分管,建立营头之间的指挥关系又如何?”
周围莫名有些安静,安静中隐隐又有些不安之态,连刘黑榥也只是摸鼻子。
无他,王叔勇跟徐师仁都暂署龙头了,谁都能指挥的动,这个东西是无所谓的,而刘黑榥看起来最需要这个,但他这个人善于钻营,早早获得了骑军的指挥权和独立行动权,早就成实际上的骑军总管了……所以,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反倒是下面的这些占了大多数的头领们,固然有人怦然心动,可更多的今日表现不佳的,哪个不担心自己成为行军总管的踏脚石?
会不会就此失了营头指挥权、人事权?
“首席准备做到什么地步?”一念至此,倒是雄伯南先发问了。
“第一是跟前魏的规矩一样,只是临时举措,有战时才设立,战后自消;第二是规制不宜过大,否则便失了战术上配合的本意,三五营一总管或分管便可。”张行张口言道。“第三,既是要强化联系,就不能只担任个名头……行军总管在的时候,有权责对所辖各营头临战表现进行统计与汇报,包括队将、准备将一层在战阵中的军功得失,升迁黜落,只要上头还有行军总管,也要经过行军总管的署名。”
话到了这里,院中终于按耐不住,火把火盆之间,一时议论纷纷,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行军总管、分管的制度是要弄真的了。
便是几位资历大头领也展颜开来,不管如何,日后想做龙头,只军中来言,总得先从这个台阶上去。
一时间,刘黑榥、夏侯宁远、王雄诞几人不免昂然,这与其余头领的不安形成鲜明对比。毕竟,张首席的威望已经毋庸置疑,他在军中这般说,便无人可以反驳了。
院中一时只有一个阚棱,下定决心要与对方说清楚,他自是客军,此战又有战功,可不愿受谁来管辖……只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大局如此,不好推辞,那是不是让王雄诞来做自己上面的总管呢?
正想着呢,坐在院子正中心的张行已经继续开口:“具体人选如何,我的意思是,先听大家的,大家心里信服谁,可以待会来做商议,跟天王那里透个底……不过便是如此,我也要做个提醒,军务有专攻,不可能你们报上去什么就是什么,我跟天王、徐总管、马分管夜里还要决议一下,最后肯定会有调整,而等到徐总管这里真发表了,就要依着军律执行到底,不可以做什么折扣的!”
阚棱晓得到了关键,便要言语。
孰料,张行话语根本不停:“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来做个推荐……不管如何,今日功勋第一的阚棱阚大头领,是一定要做一位行军总管的。”
众人哗然,纷纷去看阚棱,后者更是措手不及……但旋即醒悟,人家是来拉拢自己了,唯独心中则警醒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嘲讽之态,自己岂是区区名位便能动摇之人?
既如此,平白的便宜为何不占?
一念至此,其人干脆昂然受之:“张首席与我三五个营,我自能壮之!”
周围将领见状,不由无语——倒不是嫌弃他是个外人,淮右盟的长枪兵都来三茬了,战力都不赖,不差这一个,但这厮这般干脆,委实傲慢过了头,哪怕今日淮西兵确系有大功,也还是让人不舒服。
而张行见到对方反应,反而大笑,然后起身环顾,言之凿凿:“诸位兄弟,今日之战,咱们确实称不上胜,但为此沮丧起来却大可不必……何不看看阚大头领的豪气,跟他学一学?”
周围头领打量阚棱的眼神愈发不善,而阚棱既察觉到这些人的态度,反而昂然不动。
张行则趁机来言:“诸位兄弟,依我看,咱们固然有咱们的短处,兵弱、战力参差,可有咱们的长处,将领敢战,身先士卒,算不散?今日院子里谁没有亲自上阵格杀的?就好像冯惮冯头领,第一次上阵,腿都折了,还亲自断后,如今被俘,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来的,前面已经遣人去谈了,就用那个薛仁去换好了,他虽然厉害,但跟咱们的兄弟比,就什么都不是!”
这话冠冕堂皇,便是真有些觉得薛仁换冯惮不值当,也只会压着心思点头附和的。
“而且,咱们的军士也是好样的,虽然战斗经验和技巧差了些,可却上下一心,纪律严明。”张行声音越来越大。“就今日的局面,换作其他兵马,早就在撤退时坏了,咱们能撑住不溃散,继而在中军反击,不是靠什么运气,就是咱们的兵心里明白,知道黜龙帮、大明跟他们是一体的,所以敢战、愿战!”
“首席说的是,儿郎们都是好儿郎!”韩二郎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这么好的军士,只要多打两仗,马上就会比对面的府兵更强!如何能嫌弃到他们?!”
这话点到某些人是一回事,但情真意切外加冠冕堂皇也是真的,引得许多头领一起喝彩,张行也立即鼓掌认可。
旋即,这位首席又继续鼓励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看缴获看出来的,他们的装备其实不如我们。”
周围人难免诧异。
徐师仁也肃然道:“未见到他们装备哪里虚弱。”
“不是虚弱,而是我看了许多缴获,除了特定精锐外,关西军寻常军士身上几乎没有装饰。”张行正色道。“往好了说,这是他们务实,但咱们都是军伍里的人,如何不晓得,只要一支兵马有好胜心,有打仗的念想,便总想着让自己衣甲区别于他人,要更鲜亮一些……诸位,要么是他们的经济根底没有咱们稳当,要么是军士严刑峻法不得伸张。”
“不错!”
“就是这个意思!”
“这就对了!”
“其实不止是根底,只这一战,咱们后勤跟援军应该也比他们利索!”
“越往后越好打!”
院中气氛终于热烈起来。
且不提张行如何搞“十胜十败”临场激发士气,另一边,被打断腿捆着双臂的薛仁躺在踏白骑位于温城城西的“宿舍”内却是百转回肠……他,一直很兴奋。
没错,薛仁一直很兴奋。
他兴奋于今日自己的越众而出,一跃而登堂入室为中郎将,乃至于堂堂国主当场夺了另一位中郎将的薛字旗以成自己先锋之实,从此名震于关西;也兴奋于自己反复冲杀,破阵压将,酣畅淋漓;甚至兴奋于自己最后那凌空一箭……哪怕是没有射死射伤那位首席以成奇功,可换来三位宗师与大宗师,也同时是天下最有权势二人为他亲身对抗,也足以让他兴奋莫名!
甚至现在,被打折了腿,安置在这里,他同样兴奋!
只想着待会张行过来劝降,若是只给个头领,自己便要迟疑几日再答应,若是给个大头领,那自己就现在答应……然后都要求对方先不要声张,允许自己回河东老家取家眷……届时,若是头领,就一去不复返,直入关西大军营中;而若是大头领,便与妻子商议一下,再做定夺。
当然,这种兴奋没有持续太久,他就更兴奋了,因为外面还在嘈杂忙碌呢,尉迟融便黑着脸来拖他了——用一个大红披风加绳索从大腿上捆住住他,然后从头顶上反兜住身体,便直接拖着披风离开了房子,两侧七八个踏白骑跟着,也不帮忙抬一下的。
对此,薛仁当然能够理解尉迟融的无礼,张首席这么早召见自己,明显是求贤若渴,而这黑厮与自己作战了一下午,多有追索不及,后来还撤回去了,必然恨自己入骨,此时抓住最后时机报复也属寻常。
这辈子最后一点苦罢了,自己难道没吃过苦?马上自己就是大头领了!自登堂入室再到一方重臣,竟只在一日之内!
带着这种兴奋,薛仁察觉到自己被拖拽出了城,被扔到了一辆驴车上,被驱赶着穿过因为战事变得崎岖复杂的战场,碾过带着血腥气的洼地与叮当作响的甲兵,然后随着一些明显不耐的交谈发生,他忽然间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自己被换回了关西军中!
明明算是好事,但薛仁却觉得浑身冰冷,随着车轮吱吱扭扭的声音交汇,他从牛车上挣扎起来,靠着肩膀耸动侧起身子,努力去看对面车上之人——那是一个明显受了伤,且因为失血而面色发白的黜龙军将领,此时靠在车上,同样来看自己,却神色萎顿。
似乎有些印象,却并不晓得根底。
但无论如何,薛仁都不理解,什么样的人物,值得用自己这种万中无一的勇将来换?
黜龙帮如何这般不识英雄?
披风被解开,绳索被割断,薛仁努力坐了起来,望着毫不迟疑背身而走的黜龙帮众人,他实在是没有忍住,扭头向身后骑在马上的将军发问:“那人是谁,如何轻易换的我?”
马上的将军,也就是白横秋心腹大将刘扬基长子、中郎将刘义实了,自然觉得对方无礼,但到底晓得此人得了皇帝青睐,也不好计较,便闷声回复:“冯惮,长乐冯氏的五郎,今日阵中被我们这边谁射伤了腿,最后一波前线动摇时抓到的。”
晓得是区区手下败将,却偏偏是个名门之后,薛仁扶着车轼的双手干脆气得抖了起来。
这种情况,一直到了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方才渐渐消除——白皇帝亲自下来,一边勉励称赞他今日表现,一边用真气扶正他的断骨,然后亲眼看着军医包扎夹板不算,还找了一位长生真气的凝丹高手助他润养腿伤,继续旁听会议。
没错,关西军这里,也在开会。
“刚刚说到哪儿了?”照顾完薛仁后,白横秋堂堂大宗师,竟一时有些疲态。
“哦,说到阵型。”束手而立,冷眼旁观了一场的白横元回过神来,赶紧接口道。“我今日在中军看的清楚,咱们其实是个锋矢阵,确实也攻出去了,但不能说黜龙军就是被动挨打,因为人家其实是个鹤翼阵,就是不停变阵防守的路数……从这个道理来说,黜龙贼其实非常务实,一开始来势汹汹,但早就晓得自己兵弱,又因为是平地,所以做了这个阵型。只是,他们开局那个把戏做的太大,咱们吃了一亏,让我们忽略了他的阵型,后续方才无功而返。”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白横秋蹙眉问道。
“自然是要调整阵型。”白横元正色道。“鹤翼阵最惧阵型伸张不开,只要我们能越过他们的大阵,遣一支别动兵马攻其侧翼,便不会再出现今日锋矢入阵却不能破的局面……”
“黜龙贼下一阵还会是鹤翼阵吗?”司清河略显不解。
“只要他们还是以防守为主,鹤翼阵的可能还是很大的。”做解释的是白立本,但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只是别动队如何伸展呢?战场就这么宽,沁水到大河之间而已,而且他们也有防备,那个刘黑榥一直带着足足四个营的骑兵在侧翼游弋。”
“那就简单了,要么也集中骑兵,当面击破对方的骑兵,靠着骑兵的胜势完成侧翼包抄……要么,利用我们掌握石山与河内郡城的优势,从沁水对岸发兵,攻其不备,他们在安昌必然有足够的浮桥,就从那里渡河回来,完成侧击。”白横元言之凿凿。
“道理上是通的,但还是有些问题。”刘扬基捻须来道。“绕道的话,路程长、动静大,很难不被发现,只要发现了咱们,人家一把火烧了浮桥难道算个事?而若是当面骑兵相决,似乎妥当,但地方太狭窄,便是速速击败了对方骑兵,又能真切到对方侧翼?沁水内里,北面有安昌城做支点不说,眼瞅着黜龙军马上就要起大寨,到时候更没有侧击的余地。”
“刘将军的话也有道理,但事到如今难道不打吗?”白横元嗤笑道。“咱们不大获全胜,如何能逼张三贼动手?张三贼不动手,如何引出陛下神威,落子以定天下?!”
刘扬基也笑:“白总管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愿意打一般,我不愿意打,全家二十三口男丁一起来这里作甚?这不是要找到最好的法子吗?”
“我自然知道刘将军的忠勇,但眼下局面,一来战场局促,二来黜龙贼绝非是易与之辈,不能总想着求全责备了。”白横元顿了一顿,恳切来言。
中军大帐这里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倒是刘扬基明显不以为然:“照这么说,咱们今日难道是败了?非要改弦易辙?”
白横元肃然道:“老刘!不是说我们败了,而是对方虽然在劣势,却极有自知之明,守的妥当,我怕再这么打下去,只是占便宜,却不能真正定胜负,到时候不能建功,白白出来一回。”
刘扬基也干脆表明了态度:“那我与白总管意见相反,咱们既占了便宜,就这么打便是,何必冒险?真要是栽了,灰头土脸的就是咱们了。”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但其实透着古怪,因为白横元给出方案的同时也给出了理由,也就是这次出战的总体胜负……他作为中军指挥,要为这一次关西军大举出轵关负责的,不能十万大军出来什么都没有就回去了,那样的话总体上来说就是关西军无功而返;可相对应的,刘扬基却没有回应这个核心问题,只是强调占便宜,不免让人觉得虚浮。
甚至不少人本能怀疑,这是刘扬基没有捞到中军指挥,心中不忿,趁机在这里跟白横元呛气呢。
然而问题在于,上面还坐着一位大宗师的皇帝呢,而且这位皇帝之前做了几十年的臣子,关陇内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出身,他难道不懂这些道道……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位明察五千里的陛下竟然没有表态呢?
没有支持白横元,也没有呵斥刘扬基,就是坐在那里神色阴沉,若有所思。
下面的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和态度的,可眼见如此,却都收敛起来。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不对,白横秋扫视了帐中诸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还躺在斜榻上的年轻人身上:“如何,薛将军可有想法?”
薛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赶紧挣扎坐起身来,拱手以对:“末将以为,可以发别动队袭对方侧后,末将愿意束马为先锋!”
白横秋摇头大笑,引得其余人都陪笑:“如何能让你束马作战?你舍得朕也舍不得……且休整一二,腿好了再上战场,等你在再上战场,必与你正经的三千甲骑,剩下的五十骑伏龙卫也与你做军官。”
薛仁再三谢恩,心中也的确感激涕零。
至于其余陪笑诸将,早早敛容来看,个个心中感慨——看来白皇帝也找到自己的摩云金翅大鹏了。
可能是薛仁进来之前就讨论过许久,也可能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并不着急定下下一战的方略,很快,今晚的会议就随着这个僵局结束了。
众将散去,薛仁自去休整,白横秋则留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内摆开了一盘棋——这倒不是无聊,而是说随着他的修为日益加深,尤其是大宗师的境地彻底稳固,他的弈术渐渐就有了类似于冲和道长扔木棍一样的神异,让他可以对已有的信息进行梳理,从而思考、判断出一些东西。
当然,他到底不是神仙,没法对不知情的讯息加以讨论,更不能凭空猜度人心。
譬如这一次,一开战便陷入疑难,便是他低估了黜龙军的实力以及司马正的决心。
且说,今天刘扬基的表态是没问题的,甚至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早在这一战开打之前,刘扬基就私下找到过他反对出兵汲郡,转而建议出武关,或者干脆去弘农……一句话,避开黜龙军主力,尝试强行吞并东都。
理由也很直接,作为参与了入关前对黜龙军突袭战的一员,而且是损失最惨重的一位大将,刘扬基认定了黜龙军大势难当。用这厮的话来说就是,捣那一下不成,再来碰的时候就注定东齐西魏的格局,就要不停地打!不打个五六次十万人大战,死上几个宗师、几十个成丹凝丹,几十万个好汉,是不可能倾覆局势的,想要一战建功则是痴人说梦。
换句话说,刘扬基非但是认定了黜龙军难打,而且是非常难打,那么与其如此,不如先避开黜龙军的锋芒,从黜龙军不能及的方位夺取东都。
先打弱的,整合完力量,再来碰强的。
而回到眼下,这一战后这厮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已经认识到黜龙军的强力,那就别多想了,就是尽量赚便宜就行了,最好是对峙个十天半月,意思一下,就转回河南去找东都的麻烦。
怎么说呢?
抛开刘扬基有被黜龙帮打怕了的因素,就目前来看,他还真猜对了。
黜龙军确实难打,这几乎使得白横秋通过击溃黜龙军继而瓦解、震慑东都军的构想一上来便落空。
正想着呢,白横秋忽然停止了自我相弈,而是放下棋子,撤下棋盘,并让亲卫上了两杯茶水……茶水泡好,一人被引到跟前,恭敬下拜行礼,却正是白氏宗族中唯一一个一开始便随他起兵的大将白立本。
白立本行礼完毕,按照对方要求坐下,喝了一口温度正合适的茶水,便立即放下,然后隔着桌案正色来言:“陛下,有件事情,刚刚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好说,但为人臣、为军将,却又不能不说,可便是在这里说了,也还是要招嫌隙……”
“那就说嘛。”白横秋不以为意道。“咱们君臣能起什么嫌隙?”
“那好。”白立本肃然道。“陛下,黜龙军扩展到如此地步,却还足以抵挡我们,固然是他们纪律严明、将士敢战、军械齐全、后勤稳固的缘故,但除此之外,今日之战他们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
“你是说踏白骑?”白横秋喟然反问。“今日朕确实不该将伏龙卫浪送,但当时气血上头,虽是朕也不能冷静,何况还有薛仁这个意外收获呢?你信不信,不过一年两载,他便能成丹?而且遇到寻常成丹都能战而胜之?”
“臣信,但臣说的不是此事。”白立本也叹了口气,然后直接给出想法。“陛下,臣以为咱们的中军指挥远逊于对面的中军指挥!”
白横秋愣了一下,然后陡然失笑:“你是想说,朕的那位戎马数十年,做了多年南阳总管,一度与朕争夺白氏根基的堂兄、大英的睿王领兵部尚书,不如一个好像还不到三十岁,东境豪强出身,当了多年黑道土匪的什么……徐大郎?”
白立本愈发严肃:“是,而且这正是陛下在阵前没有察觉的缘故所在……张三贼用人才之说激怒了陛下,使陛下心里蒙了障,不愿意去想此类事。”
白横秋终于敛容:“说。”
“回禀陛下,臣今日冲的猛,进入阵后,亲眼看见是将台上的人在指挥,后续在他们中军被夹碎的几军,都是将台上亲自指挥夹住的。”白立本认真道。“到此为止,或许还能归于雄伯南,乃至于说黜龙帮有一堆参军文书来做辅助,但后来我找俘虏问的清楚,一开始那一人三支箭的方略便是这徐大郎亲自推行的,包括全军的编制、后勤,都是他一力主持的大局,而雄伯南是素来不管具体军事,只做军纪与帮内处置的,可见徐大郎的这个军务总管兼大行台副指挥,乃是名副其实的……至于说归功文书与参军,那也是这个徐世英养的好参军与好文书才对。”
白横秋很明显听进去了,但却久久没有表态。
而白立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君臣二人相持片刻,白横秋忽然开口:“若是你来做这个中军指挥,能比白横元强吗?”
白立本连忙摇头:“臣殊无如此大军阵的经验,而且事到如今也不好临阵换帅的。”
“那徐大郎就有经验了?”白横秋明显不满。
白立本迟疑了一下,低头道:“臣下知道陛下还是计较张三郎中午那话,可恕臣直言,黜龙帮确系人才辈出……臣下之所以觉得那徐大郎厉害,除了之前所言那些,不也有人家这般年轻,又是第一次指挥这般大军,却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缘故吗?陛下,这个徐世英跟薛仁一样,都是个天纵之才!”
白横秋再度沉默了下去。
白立本更是头都不敢抬。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闻得这位大英皇帝开口:“我意已决,整备兵马,歇息三日,三日后再战,依旧以白横元为帅,以你领骑兵出沁水内侧,同时让韩长眉出沁水外侧,务必将军势伸张开来,让黜龙军南北不得兼顾!”
白立本只能应声。
当夜无话,翌日一早是更忙碌的不可开交,昨天到底是天黑,很多事情都要堆到眼下——大规模交换俘虏,清理战场,伤员进一步往后方转运。
这中间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黜龙军那边竟然主动派出了一支百余人的医疗部队,说是来自于淮上医院,愿意无偿为关西军诊治。
这让关西军上下极为震动,严词拒绝之余,却也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黜龙帮这是在示威,是在提醒关西军,他们身后还有两位大宗师没动呢!继而引发了内部的大讨论,有人埋怨起了韦胜机有名无实,总是跨不出最后一步,连白三娘都过不去,而太白峰的那位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动弹,同时更多的人则觉得皇帝对几位老宗师过于防备,先不让鱼皆罗来,让吐万长论来了又放在后营,以至于白白浪费战力……这打仗呢,要全力以对的!
但也有人觉得,示威是示威,但根本不是在示大宗师的威,毕竟到了大宗师这个份上,如果修行的念想不在同一条路上,怎么可能轻易上这种双方决死的战场?所以,千金教主就是在老老实实办医院,人家指望这个成神仙呢!荡魔卫大司命或许会上阵动手,因为现在看来,黜龙帮黜吞风君一事,应该是受邀而去,算荡魔卫欠黜龙帮的,所以他们受了黜龙军一个名号,也应该会帮黜龙帮照看河北老家……这就好像太白峰那位虽然也不会轻易出来,可也会帮大英这边看顾关西而已。
那么黜龙帮送来医生,其实只是想说,他们的后勤军医保障是充足的,充足到可以分出足足百余人的军医出来,以此来示威,从而动摇关西军军心。
但也有人觉得,未必是示威,而是一种小伎俩。
因为这些军医其实是千金教主的人,千金教主指望着这个成道呢,所以是真的两边都想救,而黜龙军则是玩欲擒故纵,利用千金教主的医院在他们治下的优势,把这些医生统一安置,看起来好像是黜龙军的医生一般……就是要这些医生被关西人忌惮,继而白白丧了好多儿郎性命,而黜龙军也能多百余人的军医。
就在军中中下层被这件事情所吸引的同时,已经定下计划的关西军高层们则在关注着对面黜龙军的另一个动作。
此时,黜龙军以及后续抵达的民夫正在大举修筑营寨,营寨极其完备,木栅、壕沟、分营通道、望楼、高台,虽然都没成型,但明显一应俱全……这当然不是好事,却是意料之中,实际上,关西军的营寨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也不会让黜龙军抢到温县了。
不过,此时关西军高层格外注意的地方,也就是营寨往两侧大河、沁水河道的延伸地区,以及这些地区再往西的延伸地区,倒是没有多少动静,只是在堆砌人工土坡而已——这当然是一种预兆,似乎是准备建立一些望楼、箭橹之类的,乃至于有建立一些分寨,但委实还好,因为这种建筑并不能法阻挡大股部队,而分寨则需要中心大寨完成后才好去建。
到了第二日,就在关西军已经开始重新编制兵马的时候,一个不好的现象出现了,因为那些人工土坡上地方,虽然还没有立寨,却已经开始有人挖壕沟、堆鹿角了。
对此,关西军高层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讨论,不是说白皇帝发脾气定下了方略,下面人就不敢吭声,而是说部队已经在准备中,明天军械分派完成,就要下战书,引诱对方主力后日再度出战了,这个时候壕沟、鹿角虽然麻烦,却也只能那样了,大不了到时下马搬开。
何况,如果真把黜龙军的骑兵打崩了,他们自己的留守民夫就不用帮着搬鹿角吗?
这种内里带着某种诡异平衡的沉默持续了一日,又过了一日,时间来到九月最后一天,早间下了一场小雨,关西军上下开始按照计划进行最后的人员调配与军械配置……也就是这一日,关西军的哨骑目睹了一场奇迹般的工程。
隔着十几里的距离而已,几乎算是当着关西军的面,黜龙军一夜之间建起了一座城池!
一座长达十数里,包裹了黜龙军全军的巨大城池!
“胡扯!”正在亲自写战书的白横秋听完汇报,头也不抬便给出判断。“若是黜龙军修了一座城池……不是说不可能,而是朕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们昨夜到现在确实在继续修建工事和营寨,但与前两日无二,也没用什么真气大阵的手段,如何便多了一座巨城?”
来报军官面色发白,不敢回复,只四下去看周围将领。
而白横秋察觉到什么,也放下了笔。
白立本会意,直接转身离开中军大帐,引百骑出营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仓促折返。
“怎么说?”白横秋面色冷峻,因为就在白立本亲自去侦查的这半个时辰内,又有十几批斥候汇报来到他跟前,都说修了大城。
“是个障眼法。”白立本看的清楚,回答也干脆,但即便是他也明显有些失神。“却是个了不得的障眼法。”
白横秋听到这里,再也维持不住,径直起身往帐外而去,因为即便是障眼法,他也无法理解……来到帐外,他便有所察觉,不由惊愕,待率领诸多高级将领驰出营寨,抵达大前日战斗时将台之上,到了这里,便是寻常凝丹也能轻易从视觉上察觉到对面的“巨城”!
然后纷纷看向白立本,希望他能说清楚,确保这只是个障眼法。
“是版筑。”白立本晓得要立即安抚众将,看到白横秋没有阻拦后,赶紧出言。“后方准备好的版筑,很薄,不过一尺宽,里面夯土,上下左右钉上木板,就好像箱子一般,从后方运送到这里,直接像栅栏一样立起来……他们前两日修的缓坡、壕沟和栅栏不是乱修的,只要把版筑压上去,远远望去,明明只是分层的壕沟与栅栏,却利用坡度让上下之间咋一看连成了一片,宛若一道巨大的城墙,两侧都是如此,中间是以温城为主的大寨,还能再连起来,远远望去,可不宛若是一座巨城一般?”
众人听闻解释,晓得是怎么回事,却无一人开口说什么宽慰之语,更没有人嘲笑黜龙军只会玩小把戏。
实际上,已经有人反思了。
“照理说,这只是个把戏。”过了片刻,还是刘扬基黑着脸开了口。“就好像他们那一人三支箭一般可笑……但真的可笑吗?那一人三支箭让他们的新兵射死我们多少精锐军士?还有这个,下午雨散,营内士卒看到这个,会不会胆寒?明日我们的骑兵侧击还怎么侧击?往版筑上撞吗?这些倒也罢了,真正让我心神不安的是,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把这么多版筑运过来是什么意思?说明人家处心积虑,早就把这些东西放在仓库里,等着这一回呢!而且这么多版筑,之前要用多少时间准备?运到这里又要动员多少牲畜?!不要说民夫,民夫搬不动这些!”
这话夹枪带棒,却不知道是针对谁了。
“不光如此。”白立本低声道。“想到这个法子是一回事,有本身做这么多版筑是另一回事……可他们刚开始修建营寨时就有心为这些版筑做了预留,而且那些缓坡、壕沟、栅栏如何修的那么齐整,就不是什么土包子能做的了,必然有名匠指点。”
“何稀来了。”有人插了句嘴。“必然是何稀来了,那个冯端也是他学生,土木的高手……”
“说这些有什么用?”白横秋忽然释然了。“回去安抚军士,说清楚那是障眼法,明日之战暂缓便是。”
众人如释重负。
然而,一众高级将领刚要下将台,便见到十余骑自黜龙军大寨中过来,还举着这几日两军通用的白旗,也是不由蹙眉驻足。
而果然,那十余骑来到战场遗留的将台前,远远便喊:“关西军的兄弟留步,我家首席有战书给你们国主,正好带去!省的麻烦!”
众将相顾愕然,但还是是让一名年轻中郎将早早跃马而下,去接战书。
须臾片刻,战书送到白皇帝手中,这位大宗师就立在小雨中打开文书,看了片刻,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抬头看了看远端的“巨城”,然后再度低头来看,看了一会,确定了内容后,终于勃然大怒:“小儿辈欺我太甚!”
说着,竟将战书砸在了下方的泥窝里,然后转身上马,扬长而归,周围亲卫和低阶将领纷纷跟随。
倒是刘扬基资格老,乃是从容低头将战书捡起来,看了一下,才传与了白立本,并与白横元几人做了解释:“黜龙贼增兵了!何稀确实来了,谢鸣鹤来了,单通海来了……张三贼将新来的大小头领按照修为、资历以及本营战绩经历依次列了个表,并将撤换走的营头也做了介绍……还说他不会欺负老弱,全程只用三十个战兵营与我们交战……最后才约了明日开战。”
周围人听得发愣,只白横元苦笑一声:“这是要动摇咱们!巨城是动摇寻常士卒,这个战书是要动摇我们这些领兵的!”
“可不是嘛。”刘扬基背着手,又扭头看了眼细雨中的巨城,若有所思。“可不是嘛,就是要动摇咱们。”
ps:感谢jackchenyl老爷的第二盟……感激不尽。
顺便加个讣告:家里的猫咪小瑜去世了,小脑脑疝,对猫咪来说基本上是绝症,折腾了许多天才确诊,不想让她再痛苦,于是安乐加火化下葬了,小瑜活着的时候是个好猫咪,我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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